但下一刻，穆塞又在父親的眼中看到了歉疚，以及霍裡斯的自責。

他們同樣被自身的悲傷與疼痛所籠罩，而其因都是為了他。

為什麼歉疚，又為什麼要自責，就因為命運給了他這樣一個身軀，就因為預言傳聞他會早死，就因為恰好遇上了那樣一個處境，說了想說的話，所以錯的就是他麼？為什麼要承擔那些原本就不是由自身主宰的存在的責任。就因為有心麼，就因為會痛麼，就因為會對自己所重視的人的痛感同身受？

就因為自己珍惜，在意，甚至認為這份保護是一份該有的責任，所以對于自己沒有辦法免除其痛苦的經曆而備受折磨？如果這是以愛為前提，那麼是不是舍棄這份愛，才會變得無堅不摧？

但如若什麼都未曾恐懼，什麼都不怕失去，甚至毫不在意得到與擁有，更無法與任何人有情感上的連接，這樣的所謂“強大”，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一瞬間，穆塞第一次讀不懂他來這人世的意義。

如果他的到來，是給所有人帶來痛苦，那麼他的降生又是為了什麼？如果他的存在是所有與之相關愛與善意的凝聚，為什麼他要被迫習得這些世間的疾苦，讓他的眼中從此有了陰影？

為什麼人不能簡單的活着，一定要用着各種面目與手段的裝點成一個所謂的“人”，為什麼他看到原本充滿着光與暖意的人的更深一層是那些無法言說的悲傷，曾經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直到後來他才明白，那身堅硬的铠甲上有着不計其數搏鬥後的傷口，有些在□□，有些在靈魂，亦或者有些早已殘缺不全，但依然在拼命的搏鬥着。

幼年的他，想問他們為什麼，他們隻是目光如炬的看着前方，當成年的他，再回溯起這個問題，卻隻是淺淺笑了一下，這一次，他無需再向他們問些什麼。

“父親……”他突然想說些什麼，瞬間泛起的軟弱但下一刻卻又被自己克制的壓了下去。

您也是這樣過來的麼？甚至您們曾有的處境比我現在還要糟糕，盡管如此您們也都挺了過來，而現在，卻隻因為我這不成熟的處事而遭受磨難，我愧對您。

但穆塞，你又為何要為了那些不屬于你的惡意所引發的悲傷而要覺得羞愧，因為牽連了旁人，因自身不夠強大，而讓愛着自身的人身擔恐懼與痛苦。因為能夠共情而痛苦，因為體憫而覺得悲傷，這是一份錯麼？就因為我們有着人類該有的樣子，所以這一切就成了可以作為攻讦利用的弱點，如果這就是所謂弱者的模樣，那麼被抹去身份情緒甚至所有可利用弱點的強者又是什麼樣的生物？又或者說，當所有與人的連接與情感全部切斷那一刻，你又會變成什麼？

那時的穆塞并不知曉，所謂強者的代價，就像他從未有一天想要成為這個所謂強者，但随着命運的河流将他漸漸推入他該去的方向，他曾想逃避的，不想面對的，甚至極度厭惡的，終是一個又一個的被迫擺放在他面前，最初他不知取舍，之後他不想取舍，到了最後他不得不取舍，這是一道又一道習題，他逃不過，他被迫面對，人性的極惡，殘留的光輝，憤怒難以宣洩盡他的憎惡，命運無法逆轉他暗黑的半身，他走過最幽深血腥的長廊，他淌過最平靜清澈的溪流，他看過血流成河，屍身林立的獸性地獄，他也仰望過清風徐來，萬裡無雲的遼澈的晴空。他從厭惡殺戮，到手執利刃，從猶豫不決到殺伐決斷。時間教會了他很多東西，人性讓他觀摩了情緒的起伏，最終化為他眼中最深邃的星空。

命運就像一條又一條絲線，把不相幹的人一個又一個卷入其中，他們交織，他們嘶吼，他們彼此殺戮，混沌然後再化為寂靜，沙土啊，總有新的塵埃會成為你的身軀，再孕育更肥沃的土壤，誕生各式各樣的生命，我們都是其中一環，我們誰也無法逃脫該歸向的那一部分。

法塞斯王看着穆塞強裝堅強的樣子，心中不住的抽痛着，這個世界真的是如此無可救藥麼，或者說即便耗盡他與穆塞的一生也未必能真正改變些什麼。即便他把自己和穆塞都作為祭品，想要像命運讨要一份更好未來，給更多别無選擇的人機會，是不是也是一場罪無可恕的徒然。

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他一直支撐起來的力量，傾然四散，他走過去摸了摸小王子的頭，眼中的悲傷如冰山一般染滿了他的雙瞳“孩子……你很勇敢……”說出了我想說卻無法說出的話，做了我想做，但我的身份無法去做的事，我不認為你是錯的，我隻是認為我們所處的世界出了問題，他一直在扭曲，又或者說會變得更扭曲，在我們培養起比我們更惡劣的下一代的時候，在我們一次又一次放任縱容正義缺失的時候。在我們用可見的虛僞累積起根本無用的代名詞的時候，追逐虛無構化的“榮耀”時，我們的内在價值早已一文不值。

在聽到父親理解的話語時，穆塞的淚流了下來，他不知道此刻是什麼心情，他隻是體會到父親眼中的有着另一種他無法明白的深邃感情，是痛楚的，深刻的，是男性之間無法輕易脫口的，彼此認同的，甚至是某種力量的來源。

“父親……我……”穆塞試圖開口。

“我知道……”法塞斯王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慈愛的為他拭去眼淚“穆塞，你不必擔負那些不屬于你的惡意所造成的影響，即便世人都是這樣認為的，那也不代表你是錯的……”

“可為什麼……”穆塞輕聲開口。

“這是曆史傳承的一部分，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去試圖剝開迷霧，直視那顆心，”法塞斯王看着穆塞疑惑的眼睛“惡意的無有來由，不過是散發惡意的人不願看到自身真實的模樣，在他們眼中看到的你，又何嘗不是另一個他們自己。”

“可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傷害他們的事情……”穆塞的委屈在于他依舊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有這些惡意。

“穆塞，每一個人身上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某些特點，但大多數時候人們是不會看到自己身上擁有的，甚至不會挖掘自身内在的東西，他們習慣做的事，就是看向比他們更耀眼的人，即便那個更耀眼的人也從不覺得自己擁有什麼更好的東西，他們依然會用盡方法，試圖奪走他的光環。”

“就算他們本身擁有的東西也許也比他們看向的那個人更耀眼？”穆塞仍舊是不明白，他隻是問出了另一種可能。

“即便有，他們也不會去看自身，很可憐吧，穆塞，人就是這樣可憐的生物，”法塞斯苦笑了一下“他們熱衷于折磨别人，而忽視自己能走向更好的一條道路，自己不願意走，也不想讓别人走，他們以為自己比别人更好，但他們從來不去實踐比别人更好的可能，而是用各種下作手段，試圖把别人永遠禁锢在和自己一樣的地方。”

“他們試圖搶奪他人的光環，但實際上在他們實踐惡意之時，他們也就喪失了擁有他們本身光環的機會，”法塞斯王略帶悲傷的繼續道“他們與他們想要的東西不相符，或者說在他們行惡的時候，他們就失去了成為那個更好的自己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