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生道人用他那百歲老人才有的、有些顫巍巍的聲音說,“歡迎啊,真是好久不見各位了。”
懸姊和赤耀民走上前來用各自的禮儀對玄生道人表示敬意,玄生道人像是看見孫子們來探望自己一樣高興,說,“快進來,快進來。”
其他的民間高人也在陸續趕來,他們中有南派武術家,中原修行人,漠北苦行僧,極寒之地的摔跤手,溫熱海邊的水中人,等等。
3号的存在是整片大陸上衆多知情人的心病,他一天不消失,他們就猶如頭上終日懸着巨石。
明特和菲奧列此刻也在聯系着各自的親友和勢力,想辦法從全世界調集力量圍堵3号,防止他日後從海上逃走。他們兩個甚至提議要在關鍵時刻使用大規模的殺傷型武器。
保密處的專員們加班加點的搜集敵人情報,同時安排來訪人員衣食住行,忙開了花。
這段時間裡,朱百憲反倒是閑了下來。能做的準備都做好了,能接的人他也都接完了,現在的時間對于他來說就隻是等待而已。
這時候他再次想起了黃慈,她這兩天一直沒出現在人前,也許是青野悠一的事對她來說太恐怖了,她不想見人。
此時已經是夜晚,朱百憲走上保密處頂樓存放青野悠一屍體的那個房間。在走上樓梯時他就隐隐聽到有人在播放吟唱版本的《般若心經》的聲音,而且是玄奘法師翻譯的漢文版本。
來到頂樓已經關了燈的走廊,朱百憲看到隻有存放青野悠一屍體的房間透着光,房門半掩着,菲奧列靠在門邊看着房間裡面。
《般若心經》的輕靈歌聲從那個房間裡傳出來,菲奧列紫色的眼睛裡映着屋裡面黃慈的背影。
菲奧列對朱百憲說,“你和那個‘中國皇帝’是朋友吧?你去安慰她一下吧,我覺得她快碎了。”
朱百憲小心翼翼的探個頭進去看:青野悠一的屍體躺在一個純白的簡易棺材裡,他的屍體是用那些铠甲怪物的肢體拼湊縫合的,因為他原本的頭、胸和左臂都炸碎了。黃慈坐在棺材旁邊的椅子上,她的手機一直在播放着漢文版本的《般若心經》。
清淺純淨的聲音唱着,“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黃慈的背影看起來很憔悴,朱百憲走進屋來,說“這時候不是應該放往生咒嗎?”
黃慈沒有回頭,她說,“這是給我聽的,不是給青野悠一聽的。死人聽不到。”
朱百憲撓了撓鬓角,說,“我還真是受寵若驚,你聽的是我翻譯的那個版本。”
黃慈沒有說話,隻是她的手機繼續唱着,“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波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
朱百憲有點受不了黃慈那個頹廢的樣子了,他走到黃慈面前,雙手抓着黃慈的肩膀,喊道,“你差不多行了!不過是被3号耍了一次而已,你就這樣要死要活的!你怎麼可以失去士氣啊!你可是大唐太尉、司徒、尚書令、中書令、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益州道行台尚書令、雍州牧、涼州總管、左右武侯大将軍、左右十二衛大将軍、上柱國、秦王、天策上将、天可汗、大唐太宗文皇帝李——”
“他們都死了,”黃慈打斷朱百憲的話,眼神陰沉的仰頭看着他,說,“他們都死了一千多年了,不能再站起來保護你們了。”
朱百憲無語,他松開手,歎了口氣,然後輕柔的抱着黃慈,臉頰貼着黃慈的頭頂,說,“沒關系,你不站起來也沒關系,這次我們會保護你的。你不要再那麼在意青野悠一了,人死不能複生诶,但你還是要活下去的啊。”
黃慈和朱百憲從小就是朋友,雖然黃慈一向欺負朱百憲,但是那種一起長大的情誼是不可替代的。
更何況又有前生君臣情誼在:前生我替你取真經,今生你借我抄作業。
黃慈僵硬的身體稍微軟化下來一點,她聲音有些顫抖的說,“他會不會覺得,是我抛棄了他?”
這個‘他’指的是青野悠一。黃慈前生作為李世民時是一個淚點很低的人,似乎是前生眼淚已幹,黃慈此生不是愛哭的人。但是,再次遇到久違的‘死亡’事件時,她那靈魂深處的感性還是冒出來了。
李世民記憶裡那些‘親人’或‘敵人’的死亡仍然在無形的毒害着黃慈,他們的死亡或意外或無奈,或怨恨或忌憚,或悲哀或慶幸,終究都成了黑色的印記,它們每停留在黃慈心裡的一秒,都讓她陷入深淵。
朱百憲像是哄小孩一樣摸摸黃慈的後腦,說“青野悠一來當你的朋友是為了欺騙你的,他本質隻是3号的玩偶,他沒有自我意識。所以,無論你是抛棄了他,還是拯救了他,都是沒有意義的。你這樣隻是在折磨自己,沒必要的。”
黃慈低頭深吸一口氣,說,“謝謝,我知道了。”
前生,李世民晚年時,他拖着疲憊衰老的身體坐在寝殿門前的台階上,看着不遠處年輕的少男少女們從門廊走過時說說笑笑的樣子,他共情的笑了下後,一股悲涼之意湧上心頭。
他對身邊的玄奘法師說,“蒼天看似一向不薄于我,卻總是靜悄悄的從我身邊奪走我最愛之人,或者逼着我殺死親人。如今我老了,回想年輕時候隻覺得如夢一樣。恍惚時候,我覺得皇後還活着。但是即使她還活着,我這雙幹枯的手也牽不動她了。如果還有來生,如果我在這人間還有事要做,隻希望我能忘卻這萬般苦惱,輕巧的走路,淺淡的生活,不為失去任何轉眼間的繁華而痛苦。最為難過的是……”
李世民擡頭看看天光,說,“我自以為已經盡力,卻仍然釀成大禍。我以為對怪獸趕盡殺絕是唯一正确的路徑,可是卻反而逼迫它們進化出了外形與人無異的新種。以後革精處的工作将無比困難,若那些怪獸繼續進化,必然贻害無窮,我也就徹底成了罪人,一生功績毀于此!世事無常,百姓何辜!”
玄奘法師說,“陛下一生勤政為民,有無量功德。若有來生,必然青春貌美,自由無羁。縱使舊傷複發,也有立刻得到療愈的福澤。至于後世禍患,自然有後來人降服。”
李世民低頭流下兩行眼淚,他知道自己已然時日無多。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無論後世子孫如何,都不再是他的工作。此刻,他隻想要卸下一切。
當下,黃慈抓着朱百憲的手,她手機裡的《般若心經》唱着,“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