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喜歡看書,她很喜歡何老師。
“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何山月聲音一頓,無意間,瞥到窗戶邊一個躲起來的黑色腦袋。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了,在每次無意之間的轉頭,窗台邊一定會有這樣一個躲起來的身影。
何山月頭靠近茉莉,視線停留在窗邊的腦袋上,輕聲詢問,“那是誰?”
茉莉低頭,看到何老師白皙的面容和纖長的睫毛,不由得一怔,她順着何山月的目光看去,那個黑色的腦袋發絲顫動,瑟瑟發抖。
茉莉心下了然,她是見過這個人的。
“老師,他是果兒。”茉莉靠近他的耳朵悄聲道,“每次上課都會在外面偷聽的啞巴小孩。”
得到下課的允許後,班上的學生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結伴從後門出去。
何山月茉莉兩人看着窗外的果兒,隻見阿牛也發現了他的存在,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地驚奇,“喲,你還來啊?交學費了嗎?”
他的聲音不大,在鬧哄哄的下課中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何山月卻微微皺起了眉。
果兒不敢直視阿牛的眼睛,貼着牆縮起脖子。
“對了,忘記你是個啞巴了。”阿牛一拍腦袋,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傷人,“你咋不回去幫你奶奶種菜啊,她一天天的多辛苦,你還來這裡。”
他滿腹疑問,表情不含一絲惡意,說出的話卻字字紮心。
果兒身體抖了一下,臉色蒼白。
他顫抖着嘴唇,又緊閉起來,他不能說話也不敢出聲,扯着嗓子聲嘶力竭喊也隻能發出可怕嘶啞的音節,他怕吓着别人。
果兒很瘦,穿着深藍色的寬大棉衣,衣袖處的白色條杠由于反複洗滌變成米色,手腕處戴着一對花袖套,上面隐約能看到墨迹點點。
茉莉在何山月的許可下,推着他走出了教室。
阿牛見到老師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一下子就噤了聲,兩隻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轉,掩飾自己的慌亂。
果兒看到講課的老師出來了,怕得連連後退,他知道聽課是要收學費的,生怕他找自己要學費。
何山月坐在輪椅上,背挺得很直,他修長的手指扶了扶眼鏡,斟酌着開口。
果兒見到他嚴肅的模樣,慌不擇路,貼着牆壁從阿牛手臂撐着的下方鑽了過去,兩條腿跑的飛快。
何山月一愣,看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抵在喉間的話還沒說出口,留下阿牛和茉莉面面相觑。
……
“後來啊,何果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不隻是何山月注意到了,班上所有同學都注意到了,見何山月沒有趕他走,他也不再小心翼翼了,直接坐在正門口的地上望着黑闆。”秦校長一邊講述一遍找來了四個杯子,放上他珍藏的茶葉,副校長拿起開水瓶,一一往裡面倒水。
“漸漸地,何山月就讓他進教室學習了,我記得何果當時九歲吧,在班裡年紀不算是最小的,但卻是最聰明的一個。”秦校長輕抿茶水,燙得呲牙咧嘴,嗆了一下不住地咳嗽,副校長連忙幫他順氣,秦校長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許知禮和羽聽握着杯子聚精會神地盯着他。
秦校長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何果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爹媽三四年沒回來過了,自從他啞了後連個電話都不打一個,更别說寄錢了,後來他奶奶上城裡找人,才知道他們父母早就離婚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找上門的時候何果他爸還在哄孩子,那是他新娶的老婆生的。”
“他爸就跪在地上求她,一邊扇自己的耳光一邊說自己不是個東西。”秦校長歎氣,搖頭道,“這有什麼辦法,老婆子再生氣,那也是自己親兒子,鄉下那個是他親孫子,城裡這邊還在襁褓中的嬰兒也是她的親孫子。”
許知禮聽得揪心,設身處地地代入何果,如果他知道這一切是多麼的絕望。
“何果奶奶什麼也沒說,在城裡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可悲的是何果他爸一分錢也沒給她,甚至回來的路費都是她自己編竹籃賣菜辛辛苦苦掙來的。”秦校長說,“她回來後也沒告訴何果,日子就像之前那樣過着。白天她去賣菜,何果去學校,晚上祖孫倆就一起編竹籃。”
羽聽眉頭深深皺起,欲言又止,終是什麼也沒說,拿起杯子将茶水一飲而盡。
秦校長又歎了一聲,“在何果十歲的時候,一天他像往常那樣回了家。大門是緊閉的,何果以為奶奶出去了還沒回來,就把新砍的枝條放在院子裡,在井邊用冷水沖了個涼。”
“當他打開門時,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地上是空了的農藥瓶,桌上是一個裝月餅的鐵盒,裡面是她的全部積蓄。”秦校長揉揉鼻子,繼續說道,“老人家不會寫字,也沒留一張紙條,隻是把錢擺在何果看得到的地方,自己喝下農藥就走了。”
明明是知道的結果,可聽到旁人的轉述時,許知禮還是覺得苦澀,何果那時候隻有十歲。
他是個啞巴,連哭聲都不響亮,斷斷續續地嗚咽夾着止不住的淚水,他跪在奶奶面前,握着她的手,看到發青的手指和蒼白的面容。
他的頭一次一次地撞在床沿上,撞到額間流出滾燙的血液,血液滲入他的眉毛順着眼角滑落。
他沉默地流淚,無聲地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