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足以回憶人的一生。
李念自有記憶以來,就沒有離開過淮州。
記憶中,她咿呀學語,蹒跚學步之時,站在面前的是溫柔優雅的母親,以及笑看着她倆的一臉慈祥的父親。
在母親溫聲似水的引導下,她終于能夠在沒有他人的幫扶下,獨立行走一小段路。
而後,父親又為她在小院前鍛造了一架厚重紮實的秋千。
秋千兩邊纏繞着一簇簇漂亮的紫花,她尤為喜歡,是以她特别愛穿紫色的衣裳。
等再大些的時候,李念的記憶中便出現了在寬大的車廂中,同父親母親談笑風生的場景。
隻不過那時候的父親戴着一張面具,遮住了總是笑彎的眉眼,母親則是戴着煙紫色的面紗,唯獨露出一雙淺茶色的清瑩的瞳孔。
那是李念第一次進淮州城。
直至長到五歲之前,李念見過的人都屈指可數,除了第一眼見到的父母,還有就是服侍她起居的丫鬟侍衛,她天真懵懂地喊他們哥哥姐姐,等到學的字多了,才喚他們的名字。
進了淮州城之後,李念并不被允許下馬車,隻可以掀開車帷看看外頭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這對她來說無意是驚喜的饋贈,她從未見過這樣形形色色的人群。
淮州城人傑地靈,是大乾數一數二的富饒之地,往來的百姓中有許多在集市上閑逛的貌美的名門閨秀,亦或是清朗俊秀的富家公子,就連做小本生意的小攤販也是面色紅潤,生氣勃勃。
一時間惹得李念驚喜連連,一雙明眸尤為閃爍。
因為過于興奮,她并未察覺出身後的父母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愧疚和掠過的神傷。
李易與鐘離玥竭盡全力把李念保護得很好,但從未想過隐瞞她真實的身份。
讓李念在異于普通小孩的環境成長,已是對她不公允,有怎麼舍得一再隐瞞她真相。
對于李念在何地出生,甚至是否出生,李易與鐘離玥爆發過劇烈的争吵。
鐘離玥懷上李念不易,決不允許讓任何人傷害到她,甚至還曾一度向李易提出和離,自己獨自一人帶李念回歸鐘離氏族,有母家士族的庇佑,李念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到時候孩子随她姓鐘離,與信王李易無半分糾葛。
因為鐘離玥知道,李易與李玄之間的矛盾,早就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一旦她有孕之事暴露,剛剛登基的聖文帝不可能允許腹中胎兒誕生,不論是男是女。
但最後,兩人都割舍不下彼此,于是在從西州回京之後,李易懇請皇帝允準他們回淮州安度餘生,從此之後不再插手朝政,這才換得李念平安成長到五歲。
李念第一次踏入信王府的時候,眼中滿是打量和好奇。
信王試探般地問她:“念念,你喜歡這座府邸嗎?”
信王府恢弘大氣,是武康帝在信王及冠之年,特意命人花費半年時間,重金打造的府邸,不可謂不奢華,哪怕是在富庶之地的淮州,也顯得尤為耀眼。
李念睜着懵懂的眼睛四處觀望,輕聲細語道:“喜歡。”
沉吟片刻後,又道:“但我還是更喜歡枕月居。”
枕月居才是她的家,那裡雖然比不上信王府高大威嚴,但很十分溫馨。
信王府院中沒有她最愛的那個秋千,而且這裡四四方方的,她有些透不上氣,呆久了肯定很煩悶。
李易和鐘離玥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滿意,三人并未在王府中呆很久,因為李念吵嚷着要去買集市上的糕點和糖水,适才她在馬車上看到的,形形色色的糕點鋪,比平日裡大姐姐給她做的糕點還要豐富。
李念雖然不怎麼愛去信王府,但她嗜甜的胃牢牢地被淮州城内缤紛絢麗的糖點牢牢地捕獲住。
是以,她時常央求父母去城中逛集市,難得有小孩子脾氣。
信王與王妃兩人身份特殊,不宜抛頭露面,但他們又不舍得委屈孩子,隻能讓精心訓練過的丫鬟侍衛在一旁保護李念。
進城中的次數也是愈加頻繁,由三月一次到一月一次。
李易和鐘離玥意外地發現女兒有早慧的苗頭,主要表現在她比普通孩子要早上兩年識字,明明還是在看啟蒙讀物的年紀,就連李易愛看的那些晦澀難懂的書籍她都能翻看得津津有味。
據貼身丫鬟柳書所言,小姐近日發掘出了新的喜好,買完糖水之後便去西晏樓聽曲。
李易訝異,這西晏樓可是當初他與夫人定情之後常去的地方,李念才七歲的年紀怎麼能去這種地方?
而且,他覺得鐘離玥還是有些溺愛孩子了,一個勁地誇李念聰慧,還沒發現這樣有什麼不妥。
早慧的孩子總是能比常人懂得更多,李易開始嘗試與李念說一些常年往事。
李念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是當京聖上的親弟弟,尊為信王,母親則是信王妃,淮州是信王就藩之地,她轉念一想,那按照書上所說,自己豈不是就是郡主了?
父親斷斷續續地同她說了許多,她說着天真的童言:“那既然如此,日後我豈不是要改口,叫爹爹為王父?”
李易一時有些頓住,随即笑道:“爹爹還是更喜歡“爹爹”這個稱呼。”
李念故作高深地點點頭,表示已銘記于心。
李易深知自己的孩子心思比同齡人更加細膩,喜歡刨根問底,所以讓她盡管說出心中的疑惑,他定知無不言。
但年紀尚小的李念意外地沉默了片刻。
李易第一次在自己女兒臉上看到一種近似于深思的神情。
李念确實有很多疑惑,比如為什麼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本還年輕的眉眼間卻出現了刻鑿入深的皺紋,好似十分沉痛。
又比如為什麼與爹爹至親的哥哥,卻從未來探望過他們哪怕一次,在她心中血濃于水的親人應該是日夜相伴着的,比如她與父親和母親。
随後她坦言道:“念念覺得,這些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就像上次我在書房見到爹爹在給人寫信,您說那是寫給祝叔叔的,還說祝叔叔與您是一輩子的摯友,但我卻從未見過您給皇帝伯伯寫信,說明他并不是重要的人。”
在她的觀念中,既然是不重要的人,就不必放在心上。
李易有些訝異,但也表示深以為然。
這些像是理不清的線團一般的疑惑并未困擾李念太久,很快地,枕月居就迎來了好消息。
父親母親告訴她,在她生辰之際,會有客人來枕月居做客。
這對李念來說簡直是太新奇了。
祝山協同夫人宋潇和兒子祝無恙到訪枕月居,甚至還貼心地給李念帶了西洲獨有的蜜餞和封存良好的乳酪冰。
李念并不怕生人,反而對客人展現出極大的熱情,她生得粉雕玉琢,櫻唇瓊鼻,性子還十分讨喜,祝氏夫婦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小姑娘。
在李念眼中,祝叔叔同自己的父親一樣生得俊朗,宋阿姨的裝束卻與母親不同,不是優雅的襦裙,而是幹淨利落的束腰青袍,好似闖蕩江湖的女俠。
但她第一眼還是落在了兩人之間站着的那位少年。
少年身姿挺拔,甚至比宋阿姨還要高出些許,劍眉星目,甚至惹眼,雖然渾身上下透露着異于常人的氣質,但她還是窺見了幾分青澀。
宋潇對兒子介紹道:“阿越,這就是母親常和你提起的李念妹妹。”
李念很自然地把對方納入同齡人的範疇,笑盈盈地上前道:“阿越哥哥你好。”
除了父母,從未有人喚過他的乳名,還從未有人叫他哥哥,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似乎還有受寵若驚的成分。
他本就含蓄,不似李念那般熱烈,低眉見妹妹伸出的細手,輕輕地一握,便很快地收了回來,手心殘留了細膩的觸感,久久揮之不去。
暌違已久的友人在枕月居相談甚歡,李念對此毫無興趣,平日裡隻有柳書和劍心陪她出遊,現下好不容易有了能夠親近的同齡人,李念在征求父母的同意之後,滿心歡喜地拉着祝無恙上了馬車。
彼時的李念當真把祝無恙當作哥哥,并未有什麼男女大防,她很自然地牽起他的手,卻沒注意到他臉上的錯愕和無措。
李念帶他逛遍了淮州城,這亦是祝無恙生平第一次南下,他很快地被此間的江南美景所吸引。
兩人一同去吃李念最愛的江淮菜,嘗了雲覓糕和蜜糖水,祝無恙極少吃甜,但見李念吃得開心,他也不由得多吃了幾塊。
這種甜,和西北的蜜餞全然不同,是那種甜潤似水,沁人心脾,攜刻的心間久久萦繞的甜。
飯後兩人便去了不遠處的西宴樓,這日恰好排的是李念最愛聽的戲曲,戲中唱的腔調是淮州當地的方言,她聽得津津有味,但祝無恙卻是一頭霧水。
李念察覺出他眼中的茫然,于是差柳書去問問戲班主能不能換成外地人士也能聽懂的語言,面對一錠金子的誘惑,班主二話不說就同意了,莫說是換個語言,就是包場清客也不在話下。
很快,祝無恙聽懂了戲曲中的故事,但他的眸色也從茫然瞬間轉成了另一種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