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前。
姜會邬運起輕功遊離在荒山的山腳,起出了四方鎮妖陣的基底。
他打算先設個陣法鎮住熊妖,再輔以符咒削弱熊妖的妖力,最後将它幹脆利落地解決掉。
低頭時,他瞥到腰側的那一打符咒,眉間湧出厭惡之意,碰都懶得碰一下,直接用了自己的血畫了符。
畫完兩側的符咒之後,夜色漸深。
姜會邬擡起銅虎羅盤,注入靈氣,銅虎立刻轉出了殘影,随後定在了荒山西側的方向——熊妖此刻正在半山腰。
他确定完畢,擡腳邁步,準備繞路到另一側畫鎮符。
正欲收回羅盤時,銅虎卻突然又劇烈地轉起來,姜會邬步子一頓,舉起羅盤,死死盯着飛速轉着圈的銅虎。
片刻之後,銅虎停下,虎頭卻已經指向了山外。
“???”
這是……縮地瞬移?并且中間還能隐匿氣息不被銅虎羅盤發現?
這熊妖明明是中低階的妖物,怎麼會這種法術?!
來不及細想,姜會邬立刻拔腿朝熊妖的方向趕去,待他飛掠出了兩裡地左右,突然又見羅盤劇烈轉動,指向了更南方,如此重複三四次,最後停在了甘霖鎮的方向。
姜會邬立刻想到了鎮上的奚逾白,眼神閃了閃,腳步也慢下來,垂手直接收回羅盤,已經召出的木劍重新插回了背後。
他追蹤着熊妖的蹤迹,不緊不慢地向着甘霖鎮的方向折返。
走到一半時,姜會邬擡眼,看到西南方向上空突然風雲急聚,彙成了一枚皎白的盤雲紋。
——再說此刻。
陣眼處本就是絕殺,姜會邬的一劍直接刺穿了熊妖的頭骨,溫熱的漿液随着碎裂的妖靈四濺而出,奚逾白閃避不及,被澆了個透心涼。
她不用低頭就知道,自己身上已經一處能看的地方都沒有了。
“喲,這不是大師姐嗎?”
見到她的慘狀,姜會邬的心情突然好的不能再好,惡劣地揚起唇角:“半日不見,怎麼成這樣了?師弟我差點都沒認出來呢。”
……他這時候倒是肯叫大師姐了。
奚逾白收起靈刃,擡起胳膊抹去嘴邊的血污,說道:“你來晚了。”
姜會邬冷笑:“我反倒覺得來得早了點……你的劍呢?”
“碎了。”奚逾白輕描淡寫略過,又問道:“熊妖本來隻在荒山附近出沒,怎麼會跑到這裡?”
她走近,仰頭直視着青年充滿冷漠的雙眼,挑眉問道:"二師弟,你不是去捉妖了嗎?"
姜會邬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你懷疑我?!”
“不,我要你給出原因。”
“因為我就愛看你凄慘的樣子。”姜會邬踩在熊妖屍體上方,俯視她,“這個原因你滿意嗎?”
奚逾白淡淡地收回目光。
她見問不出來,也不欲再多做糾纏,轉身踏進了雜草叢生的竹林,從地上扶起彈了半天琴的師妹。
姜會邬本就厭惡奚逾白平日裡不把人放在眼裡、自視甚高的樣子,更恨她無故冤枉自己,此刻眯起眼看着她的背影,手裡靈力亂竄,憑空發出一陣爆破之聲,把沒了妖力護體的熊屍打得皮開肉腚。
段昕禾被奚逾白拉進來,即使心有預料,但看到院内屋裡的慘狀,也忍不住颦眉,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當即坐下,又要撫琴超度。
奚逾白一把捉住她纖細的手腕,問道:“能撐住嗎?昕禾師妹要不歇歇再彈?”
“沒事的。”段昕禾莞爾,“師姐都拼殺至此,我不過彈彈琴……事後多歇一會就沒事了。”
奚逾白猶豫片刻,扭頭看向不遠處獨自站着的師弟。
姜會邬牙關緊咬,徑直走過來,肩膀故意将奚逾白撞開,在師妹身後盤腿坐下,開始給她護法。
奚逾白被撞得一個趔趄,卻不以為意,隻是低頭看着他們兩。
“剩的那隻小妖交給你們,我先回山救人。”
姜會邬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口中嘲諷道:“怎麼,打隻低階小妖就打得快死了,要回山找師父撒嬌?”
段昕禾第一段超度曲已經起了頭,被古琴封了言語,隻能在泠泠琴音裡擡眼,擔憂地望向看起來極慘的師姐。
“不必擔心,到時候山上相見就好。”
奚逾白朝師妹安慰一笑,從熊妖屍體前小心托起少年,往外走去。
她行至竹林邊緣,仰頭看了一眼蒼穹月色,突然捏指掐了個劍訣。
姜會邬正在給段昕禾輸靈氣,分出去附着在随身物品上的意念忽然有所觸動,接着猛地被切斷了連接。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身後便突然一輕,木劍已經被奚逾白的劍訣召走,流星一般飛進了身後的竹林。
“奚、逾、白!”
他一口牙快要咬碎了,此時真狠不得将此人拖過來碎屍萬段。
然而他的好師姐此刻已經聽不到他的話了,早就借助輕功托着少年的身體走到了甘霖鎮邊緣。一離開了禁空令的範圍,她便禦劍淩空,一路繞過人煙,自荒山野嶺上方穿過雲霧,直往清嶽峰而去。
她今夜屢次強逼出靈力,内府連着全身經絡一直酸痛不堪,全憑超強的忍耐力撐着而已。
此時沒了旁人,奚逾白終于露出了一絲難忍的神色。
她盤腿坐于劍上,開始凝神調息。
隻剩一口氣的少年由于渾身碎裂之處太多,隻能仰躺于奚逾白的腿上,方不至于骨骼錯位,或是在高速移動中掉下劍去。高空寒風凜冽,吹開了他額前沾滿污迹的亂發,露出一張棱角初顯的臉來。
許是高空太冷,他睫毛抖了抖,竟悄然睜開一條縫。
入目是潑墨般的穹宇,星光明亮仿若伸手可觸,年輕女子清隽秀逸的五官在絲縷亂發間,縱然沾上了血污,依舊被月光照得如朗朗白玉。
而她閉着眼,周身光華流轉,眉目間略帶慈悲,比廟裡的菩薩像更顯得威嚴祥和。
李聶風看了一會,才發覺自己渾身被暖意麻意包裹,偏生感受不到一點知覺,連疼痛也沒有,隻是半分也動彈不得。
他拼命調動身體也無用,便靜默下來,輕輕閉上了眼。
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滴到了奚逾白的腿上。
奚逾白當即睜眼,垂頭察看,月光皎皎,将少年眼角的濕痕照得一清二楚。
照理說,靠靈力吊着命的人,三魂七魄都在混沌中遊離,在得到救治之前是不會醒的。她回憶了一遍輸送靈氣時的種種狀況,突然想到師妹的琴聲,明白過來——超度曲有喚魂洗神的功效,他應該是臨走時在竹林裡聽到了幾句,魂魄此時已經歸攏回了身體。
奚逾白目光微閃,伸手點上他的靈台,幫他把神思穩定下來。
李聶風腦中的悲意和憤恨本已卷成了滔天巨浪,忽然被一縷涓涓細流撫平了波瀾。
他睜開眼,通紅的眸子裡映出了清白的月影。
“既然已醒,就盡量保持清明。”奚逾白開口。
李聶風聽見她說話,腦中中有片刻的恍惚,幾息之後才麻木地張開嘴。
“仙人,我是死了嗎?”他沙啞地問。
“我不是仙人。”奚逾白唇角微擡,“你也還沒死。”
李聶風圓睜着眼睛看着她,神色由迷茫很快轉為了悲涼。
他喉頭哽咽着,在奚逾白略帶驚訝的眼神中,竟紅着眼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