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仙人來說是舉手之勞,于小子來說,卻是銘心镂骨之恩。”他垂頭堅定答道。
奚逾白無奈一笑。
她察覺到指下的身體不再發力,于是收回了手,随口說道:“怎麼還叫仙人?你的傷快要好了,今後有打算嗎?”
地上的人頓了頓,規矩地垂着眼直起身。
“小子明白自己本屬藥石無醫,如今得蒙深恩撿回一條命,原是該報恩的。”
他額前沾了塵灰,目光也像蒙上了塵。
“隻是我家破人亡乃是人為,父母弟妹…死不瞑目之仇,是一定要報的。”
他昂起頭直視奚逾白,央求道:“請仙……請容小子先了了仇怨,後必定銜環結草,以報恩德!”
奚逾白禦劍時聽過那句泣血捶膺般的“死生不得安”,對他的心思早有預料,因此并未顯現出什麼反應,隻是略一俯身扶起他的手肘。
“我不會攔你。”
她說:“如今可以起來了吧?”
李聶風眸光瞬時亮起來,借着奚逾白的力起身,又躬身做了個長揖。
奚逾白又被迫站立原地受了半禮,突然有些後悔進來了。
她來這原本是想看一眼救的人恢複得如何,好形成個有始有終,可李聶風傷好的極快,反倒是像是她故意來讨這份恩情一樣,失了大道的蘊意。
她沉默片刻,趁着少年還未起身,足下金光一閃,扭頭就走。
李聶風聽到了衣袂飄動的聲音,直起身時,眼前已經沒有人了。
清朗的聲音缥缈地從遠處傳來。
“你下山之事自有人安排,若有什麼想法直接找他便是,别過!”
李聶風有些怔愣地空望着,耳中聽着這句暗藏着“後會無期”意味的話,心裡突然生出一份淺淡卻持久的惆怅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緩緩地收束五指緊攥成拳,再擡眼時,目光裡已經沒有了迷惘。
奚逾白已經踏上了木劍。
她飛出約五六裡時,卻突然歎了口氣。
灰袍人的事,連她一個修道者尚且要尋求師長掌門的幫助,何況一個兩眼一抹黑的普通人呢?李聶風手刃仇人的心願,估計永不得償了。
這件事已屬仙門範圍,不應再将凡人卷入其中,因此她一字沒提。
“死生不得安……”
她念着這句話,突然生出莫名的滋味來。
似是某種濃重的愛恨,隔着一層堅冰與她遙遙對望,朦胧又壓抑。
她兩鬓發絲被清風朝後撩去,覺察到自己道心微動,于是就着禦劍的狀态盤腿而坐,開始默念心經。
點點金光随着她的吐納從劍上撒下,消弭于無形之中。
木劍沿着清嶽山脈,一路向東行去。
斬風交還了開山玉柄,也禀報完了事情,大步從太清宮裡走出,剛行至殿前,幾個弟子隻見白光一閃,峰主就已經乘着純鈞飛走了。
姜會邬隔幾日就會報一下山上養傷的那孩子的情況,今早他再來報的時候,說的是“已經能下地亂跑了”。
這種恢複速度在凡人裡,算是極快的。
斬風在巨人岩給他療傷的時候,摸出他的根骨極佳,隻是未經指點一直沒開蒙,但經過三人輪流灌靈疏通,體内已經開始适應并不受控地遊走絲絲靈氣了。
他幾年沒收徒,如今見到個天賦悟性都極好的孩子,一時之間很是心癢。
斬風心念一動,落到了山腰裡。
他從後方走近那處破屋子,察覺到裡面似有異動,故意收斂了腳步氣息,悄悄地從後院缺口處向裡暗中觀察。
李聶風不知從哪撿到了一根手臂長的細棍,握在手裡,正向着虛空劈砍。
他自幼習武,走的是聶家拳和青龍刀的雙路數,前者的持中敏捷和後者的大開大合結合起來,卻在中正淩厲上做到了極緻。隻是李聶風此刻心情壓抑,一心想着求快求猛,原本正氣凜然的刀法沾染了兩分偏激八分狠戾,劍氣直指晴空。
他心裡全是仇恨,反倒心無旁骛。
他練得專注無比,對體内的充盈之意視而不見,斬風卻看得清清楚楚,自他揮劍的手臂起,一層淺淡的光華已經覆上了少年的身體,随着動作迅速擴展向身體各處。
李聶風打了不知道多少遍,愈發感覺全身發熱,以為是大病初愈所緻,卻仍然不肯停。
直到一縷靈力沖破了體表的束縛,随着揮“刀”的動作帶出,将地上砍出一道大口。
少年才猛地一驚,住了手。
四周氣流突然莫名地開始推搡着、擠壓着他,卻又往他身體裡面鑽去。
他從未有過這種又像是被無形的天地壓着,又像是無所依托般飄然的感覺,隻覺得身體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不論他如何拼命調配,仍異樣萬分。
細棍“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李聶風摔了一跤又爬起來,踉跄着往屋内疾走。
斬風看着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憋了片刻,終是沒忍住,站在院外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