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着眼一動不動,看似對腳下的事情全然無知無覺,嘴角卻掠過笑意。
*
陽光大盛的時候,李聶風終于爬到了山頂。
由于劍峰的山道斷斷續續,且分布在山的好幾面,李聶風并不全都能找到,所以遇到峭壁懸崖時,他基本都是憑着練武得來的好身手和剛學會的靈氣硬生生爬上去,實在爬不了時,才另尋他法,一身好容易才換上的幹淨衣服又沾滿了塵土。
望見端坐崖邊的斬風時,他雙眼一亮,低頭撫平衣擺,走上前去。
斬風仍不睜眼,也不動。
李聶風二話不說,沉默地跪在斬風腳邊,“咚”地跪下就磕響頭。
斬風這才睜開眼,明知故問道:“孩子,你這是幹什麼?”
“小子李聶風,受老仙人點播,已然學到了關竅。”他說,“于情于理都該稱一聲師父,因此特來拜謝。隻是不知,仙人願不願意收我……”
斬風聞言,沒再繼續繃着,露出了絲縷笑意。
“好小子。”他先贊了聲,緊接着肅然下來。
“你既然來拜師,我問你,你求的是什麼道?”
李聶風知道他是要考驗自己,垂眸想了片刻,認真答道:“忠義之道。”
“何為忠義?”
“言行必果。”李聶風毫不猶豫,一字一頓道:“善惡有報。”
斬風沉吟了片刻。
“我聽逾白說過,你父母弟妹皆是被人所殺,你這樣說,可是想複仇?”
李聶風堅定道:“是!”
正當他以為斬風會繼續問下去的時候,老人卻毫無前兆地切換了話頭。
“你可知這裡是哪裡?”他捋了把胡子,問道。
李聶風搖頭。
“這裡是仙家太清門,坐落于甘霖鎮東側數千裡外的清嶽山脈,也就是你們口中的‘仙山’。”
看到李聶風雙眼微睜,斬風繼續道。
“上山之人,要麼是因緣際遇,比如你;要麼是出生便被親人送上山來,在此修行。無論哪種,隻要入了太清門,從此都必得潛心修道,不受凡間世事所擾。”
他面色一沉,喝到:“山下恩怨種種,皆屬凡塵。”
“——你能斬斷嗎!”
李聶風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擡頭望向斬風,卻隻看到老人冷硬如鐵的目光。
他如今拜師,不隻是因為斬風傳授心經在先,更多的是見識到了修道對于實力的提升,想借修行之力去報仇。
仇人有多厲害,他十分清楚。
父母的武功在凡人裡已算是登峰造極,在那人面前卻毫無還手之力,僅憑他現在的功夫,想要報仇難于登天。
當李聶風下定決心必報此仇時,是做好了蹉跎一輩子的準備的。
而昨日,斬風用一根手指告訴他,或許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他可以将自身修煉到之前無法想象的高度,更有把握地、甚至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手刃仇人。他不用在日日煎熬中獨自苦練一生直到走到盡頭,而是可以用半生報完仇後,還有修行這一方歸處。
……願景終究是願景。
此刻,李聶風無言地拜伏下去,撐住地的同時遮住自己的臉,好掩蓋顫抖的手和嘴唇。他認定了複仇,隻能将光明坦途先血淋淋地割舍下來。
他早就該知道,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自己就沒法如常人那般活着了。
他有多天真啊……
怎會對如此好的歸宿心存希冀?
内心中壓抑黑暗的無望情緒反胃般從腹腔内上湧,他終究還是沒持住,整個身體都疼得劇烈地顫抖起來。
斬風見狀,倒是吃了一驚。
他首先以為是舊傷複發了,手擡起的刹那又覺得不對,重新落下撐在膝上,伸過頭去瞧,卻看見深色的淚痕從少年手下洇出來了些許,滾在地上沾滿了草木塵灰,不像是淚,倒像是泥。
他思索了片刻,猜到李聶風許是心念走了偏路,忍不住歎了口氣。
“太清門門規第二百一十四條,禁止門下弟子插手山下一切民間、江湖、朝堂紛争,包括隻有凡人參與的燒、殺、搶、擄、肉搏、械鬥、戰争等。違禁者廢除靈脈,逐出師門。”
他直起身,垂眼俯視地上的李聶風,悠然道:“這個等裡面,包括江湖私仇,以及——救人。”
李聶風整個身體一震,猛地擡起頭來。
“救你的,是我門下親傳大弟子。”
李聶風駭然,他似乎聽明白了什麼,但不敢确定。
于是少年愣了一會,仍是磕頭堅決道:“求老仙人不要降罪于她,小子能活命這件事若是連累恩人,小子甯願自行了斷!”
斬風見他這樣說,反而笑了,問道:“我何時說她違禁了?”
李聶風直起身,他這下完完全全聽懂了,眸中藏着一絲不可置信,看向斬風。
“你的仇,凡人是報不了的。”
斬風笑意隐隐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點到為止,緊接着半眯着眼,把剛才未得到回應的問話再次重複。
“我再問你一遍,能否斬斷山下種種,跟我修行?”
“……”
李聶風眼前一片模糊。
他雙手在地上交疊,最後再拜倒。
“……弟子……謹遵師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