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憂在姨媽家裡睡了一晚,葬禮開始前,她脫下了橘紅色外衣,穿上姨媽為她新準備的黑色棉服。
那年冬天特别冷,雲荒街這種很少下雪的地方,都下了大雪。
霍無憂裹緊自己的外衣,站在人群末端。
霍春來說,家公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徹底病倒前,他存了很多很多錢,足夠辦他的葬禮,他給自己挖好了放棺材的坑,壽衣壽鞋都是自己買的。
家公是個不喜歡依靠别人的人,就連他自己的葬禮,他都要親自把方方面面安排好。
霍春來說,家公走之前,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一遍一遍地問:“壽衣備好了吧,紙錢備好了吧,我挖的坑呢?别給我填了。”
那個年代還流行着土葬,但家公堅持要火化。
“把我燒光吧,把我燒光。”家公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開口,他的五個子女陪在他身邊。
然後,他忽然說:“你們看見了嗎?房梁上有兩個小孩,他們叫我跟他們去玩。”
人死之前大多都會變得糊塗,霍春來順着爸爸手指的方向看,房梁上什麼都沒有。
有的人說,那不是糊塗了,那是半隻腳踏進鬼門關,看見了鬼。
有的人說,那就是糊塗了,腦子不清醒了,看錯了,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鬼?
霍春來對霍無憂說起家公死前的模樣,霍無憂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隻是沉默着,一直陪在她身邊。
雲荒街這邊隻有一家火葬場,還是在政府強制要求下建的,大多數時候裡面就幾個看門的人,那時,知道火葬,想要火葬的人并不多。
靈車晃晃悠悠地,趕在七點之前來了靈堂,陰陽先生做法,女兒進去哭喪,兒子在外面抱着牌位,擡棺人抽着葉子煙,一邊說笑閑談,一邊看陰陽先生的臉色。
一陣哀恸的哭喊聲中,陰陽先生舉着一把黑傘,跟在棺材旁邊出來了,直到進入靈車,陰陽先生都沒有收傘,而是把傘放在棺材上面。
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年代,租個面包車又貴又難,但霍春來的兩個哥哥硬是租到了,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擠在一輛車上,浩浩蕩蕩地去火葬場。
下車時,霍無憂不受控制地幹嘔一聲,她慶幸自己今早沒吃太多,不然現在真的就該吐出來了。
擡棺的鄉邦再把棺材從車上擡下來,送到火葬場的員工手裡,霍春來放下一直牽着霍無憂的手,來到棺材旁邊。
最後看一眼,家公就要被送進去火化了。
霍無憂第一次看見霍春來哭得那麼傷心,她想了想,如果是申無涯死了,她可能要費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哭出來。
申無涯做了太多錯事,做錯事的都是壞人,壞人死去難道也值得讓人哭泣嗎?
霍無憂不知道。
但她會為自己的家公難過,會為霍春來難過,霍春來從今天開始,就沒有爸爸了。
霍無憂走上前,她也想見家公最後一面,這時她忽然被身後的人扯了一下。
“你上去幹什麼?”申無涯瞪着他那雙牛蛙一樣的幹淨,“上去惹那死人一身晦氣嗎?!”
霍無憂看了他一眼。
如果換做以前,或許她真的會被申無涯吓住。
申無涯脾氣很差,經常用很大的聲音唬人,用他那雙牛眼睛瞪人,氣勢上足了,感覺這個世界上就沒人能打得過他。
但十四歲的霍無憂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哪裡來的勇氣,在申無涯狠狠瞪着她的瞬間,她猛地把申無涯的手甩開。
她要看她的家公,她要看霍春來的父親最後一眼。
那是她的親人。
她一反抗,申無涯就生氣了。
申無涯的權威受到了他女兒的挑戰。
于是,他狠狠掐了一把霍無憂的手,“你要幹什麼?!”
“***,說了你不聽是吧?!”霍無憂越是反抗,申無涯越是要加大力道,像是要把霍無憂的手扯斷。
眼見着家公就要被送進火爐,霍無憂一下急了,哇哇大哭起來。
一瞬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霍無憂吸引過來了。
霍無憂很少哭出聲。
她小時候是個愛哭的孩子,摔倒了會哭,被小狗吓到了會哭,找不到媽媽會哭。
但申無涯讨厭哭聲,所以,每當霍無憂開始哭,他就會瞪着霍無憂,無聲地威脅着她。
最開始,她并不知道被瞪的含義,申無涯就會用比雷聲還要沉悶的聲音吼她:“你再哭一聲試試?”
然後,霍無憂就不會再哭了,即使要哭,她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她不知道,如果她繼續放聲大哭會有什麼後果,但是她害怕,霍無憂很害怕。
此時此刻,她卻在所有人面前哭了出來。
霍春來轉過身,用紅腫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下站在霍無憂身後的申無涯,緊跟着,霍春來把霍無憂拉到自己身後,雙眼緊緊盯着申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