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不理會人們的驚訝和那些被驚訝掩藏的憤怒,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就從流傳最久最廣的詩殺關盼盼說起吧!
白居易詩殺關盼盼,這個故事定型于南宋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從此以後,這個故事就和我們開頭講的那個小故事大差不差了。】
南宋,是還沒出現的時代。
那未來出來的謠言,他現在沒聽過分毫,也是極為正常的。
蘇轼自認為是了解白居易和關盼盼的。
他極喜愛白居易的詩文,在黃州時效仿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時的所作所為,親自耕種東坡,留下了一個“東坡居士”的名号;他也極欣賞白居易的為人,學着他保境安民的志向和大隐隐于朝的思想,在被貶谪的困頓中為百姓做足了實事。
他與白居易都當過杭州一地主官,蘇轼又在關盼盼寡居的燕子樓所在處——徐州當過太守,與當地文人的觥籌交錯間聽了不少關盼盼的事情。
于是他也寫了一篇憑吊關盼盼的小詞,《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天幕講故事時,他聽了故事的前半段,非常自然地想到了自己調任徐州所聽這些事,隻等着天幕大贊關盼盼的忠貞。
誰料天幕筆鋒一轉,生生往他眼睛耳朵裡塞了一坨穢物。
這計有功是誰?南宋的文人就是這麼會編故事、會轉着圈抹黑名人的老狗嗎?
計有功卻覺得有些冤屈。
他的少年跟着大外甥張浚在靖康之亂的流亡中過了。有了親情加上離亂裡相互扶持的感情,張浚就派他去新帝趙構面前複命,将他所著的《晉鑒》往上一遞,來了一場提攜。
《晉鑒》是他的得意之作,考據豐富得四角俱全,再加上些故國南渡、懷古傷今,他便被同樣喜好文學的官家送去升直徽猷閣,提點潼川路刑獄公事。
現在他正在官位上着手編纂《唐詩紀事》。書中對詩人的記錄是他辨析過的,以當代其他人評價為主,盡量保證其中真實。
自然,他也學《後漢書》的作者範晔,會下鄉聽聽百姓傳說。見到一些合理的,他便去想是否要編進書裡。
關盼盼的傳說就是其中一例。
可《唐詩紀事》,這本被每個審過稿子的人都誇贊視野廣闊,态度客觀的書,先是出了元稹的問題,後來又出了白居易的纰漏。
“真真是元白連心,連造謠也要一起被造,我改書還要一起去改!”
【《唐詩紀事》是定型,再往上溯源,我們能找到張君房的《麗情集》。
《麗情集》的版本裡,關盼盼的故事是這樣的:
徐州張愔家伎關盼盼,著有《燕子樓集》,其中包含詩歌三百首。可惜這一詩集現在已經散佚到隻剩下給白居易的三首詩,即《燕子樓三首》(樓上殘燈伴曉霜)。
她将這三首詩歌寫給白居易,之後白居易贊許她為亡夫守節,為她寫了三首和詩。
這一版裡,關盼盼的結局并沒有出現。】
這時輪到張愔疑惑了。
在天幕講出“白居易詩殺關盼盼”時,他想到了自己那個同樣叫“盼盼”的愛妾。那時他隻是一邊覺得以白居易的品行做不了這樣卑劣迂腐的事情,一邊想起自己愛妾的額邊飛紅、唇畔妝點、飛舞回旋,決定今日就去尋她。
天幕卻徑直點了他的名字。
他又何曾有過一個叫“關盼盼”的才女愛伎?
他的盼盼幼年貧寒,被賣進伎家還不曾記事,不知姓氏,名字也是館主找個算命的胡亂取的。盼盼為此常常感歎自己親緣淡薄,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盼盼是厲害的伎家。她極其擅長舞蹈,擅長讓客人來他家做客時賓主盡歡。可惜她會酒令,能把席間氣氛攢熱,平日和他相處時卻光是跳舞,極少寫詩。
他不信那麼愛他的盼盼會在他面前藏拙!天幕也說了這隻是《麗情集》裡的故事,也不一定是最後的真相!
【再往上推,又到了五代前蜀韋毂的《才調集》。這本書将張仲素的《燕子樓三首》(樓上殘燈伴曉霜)撥給了盼盼,從此盼盼就成了後世創作裡的才女。】
張愔聽到這裡,便歇了對盼盼的懷疑,以為一切盡在掌握,自得的很。
庭院裡,盼盼也放開糾結的眉頭,在心頭長舒一口氣。
狐老成精,人老成奸,張愔那老頭她知道,越老越奸滑多疑。此時他要是懷疑上她的感情,她多少得吃一壺。
她是伎,是不應該年老色衰的伎。她看着天幕去想未來,覺得那确實是她的答案。
張家有錢有勢,張愔也有孩子,不至于讓人給吃了絕戶。在這樣的家裡當個貞節烈女,再往外宣傳宣傳,一來能保她年老色衰後不流離失所,二來這也是張家對外炫耀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