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半月了。
離母親每月本應按時送來信件的日子過去了半月了。
起先,岑祯還能安慰自己,也許是山東沿路洪災,路障受阻,關卡不通,導緻信件來遲。
可是,越來越杳無音信的信件讓她逐漸揪緊了心,倘若信件真因水患而延遲,怎會遲遲不來,就算不來,也應有信件延誤的消息傳來......
岑祯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想。
她想,也許這一趟山東,是非走不可了。
岑祯她在這焦急難耐的半個月裡,已經托榮叔和金誠去打聽了這次的洪災。
可以打聽到的是,此次決堤在山東曹縣白茅決堤口,這已經不是此處第一次河流泛濫,早在過去十幾年,此處多次決堤,淹沒了數不勝數的田地、村莊,兩岸百姓因此苦不堪言。
但每年朝廷都在旱季早做打算,勘測上報,因此雖是河道險峻之處,每年的災情卻在可控形勢之内。
今年也許是雨水太多,人算不如天算,加上每年都有這一遭,令人放松了警惕,等到衆人發現事态嚴峻之時,早已為時已晚。
岑祯囑咐榮叔留在京城繼續注意動向,讓零陵守好家中宅子,和金誠再次出發了。
時隔大半年,岑祯沒想到自己仍有換上男裝的一天。
一路遙遠,若是女裝示人多有不便,于是岑祯還是讓零陵再去裁縫鋪裡拿了幾身合身的粗布男裝,和金誠扮作回鄉探親的兄弟上路。
拆下發髻,褪下紅妝,岑祯再次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曾經在風霜中打磨的臉頰在零陵日複一日、堅持不懈地塗塗抹抹下變得白皙透亮,身上的傷也全好了,連陳年舊疤都在零陵耐心的塗抹下消除。
岑祯幾乎要不認識鏡子裡的自己了。
不過,為達目的,她隻能擁有這麼多面,如今不過再換一副假面,于她而言,隻要能完成心中所裝的事,就不算什麼。
岑祯又拿起桌上燒焦的木炭在眉毛上畫了幾筆,接着裝進包袱裡。為了一路上不被懷疑,她特意尋來容易攜帶的易容工具,方便随時解決。
架起從農戶那裡購來的驢車,岑祯和金誠上路了。
用金誠手下人弄來的假文書出城之後,二人一路向山東而去。
這一路,越是走,越是驚人。
起先出京還不覺得,越是往山東走,一路流竄的人越多。
不知多少人往北走,拖家帶口,稍微好點的還帶着行李家當,興許是北上投奔親戚;更多人則是饑一頓飽一頓地流竄,親人也不見,家當也無,隻知道求老天爺不要再下雨,讓他們日後還能回到自己的家。
岑祯一路心情複雜。
她和金誠架着驢車,在一路上也足夠顯眼了。
不少抱着孩子的求他們施舍一口吃的,還有不懷好意的歹徒更是試圖搶車,但忌憚他們兩個男人,還躊躇着未出手便被金誠發現了苗頭,直接解決了。
直到十多天後。
終于來到了岑祯母親的母家,山東菏縣。
岑祯的外祖父當年也是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宣威将軍,隐退後便一直待在此處。在岑祯的想象中,此處是一個山明水秀、風物宜人之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四處皆是逃竄的流民,城門守衛形同虛設,城中十室九空,不見蹤影。
岑祯急匆匆地下車,她一路上研究過地圖,決堤口在曹縣,而此處雖離曹縣不遠,卻不是河流淹沒的要害之地,并不算十分危險,隻要應對得當,并不礙事。
但看眼下城中景況,隻怕連縣丞一流都不知所蹤,真是無怪乎今年之災如此嚴峻,恐怕也不能全算在老天頭上。
岑祯和金誠趕忙一起進城,按從前書信所說尋找外祖家的位置。
城裡尚有曾經繁華的痕迹,仿佛昨日熱鬧還在,今日就被冰冷的洪水沖垮。城内尚有人在,繞開一撥又一撥沒有能力離開的、留下的百姓,終于七拐八繞地來到了林府。
岑祯扣了扣眼前的鳥頭門,高大的紅門在此處寂靜中更顯威嚴,卻久久沒有動靜。
岑祯和金誠對視兩眼,兩人默契地繞着宅子環視了一圈,發現沒有其他的入口,皆利落地翻身入室,來到林府内部。
果不其然,林府内部也空無一人了。
岑祯心裡松了一口氣,不知是好是壞,好的是母親和外祖父母應當沒有出事,很應變地離開了,壞的是不知她們去了何處,如今信件不通,實在是很難找到一家人在何處。
岑祯又仔細檢查了家中的房間,見剩下的物品都整整齊齊,沒有被搶的痕迹,也不匆忙,知他們應該是平安上路,心中一顆石子徹底落地。
金誠一路上雙唇緊閉,幾乎沒有和岑祯說幾句話,饒是像他一樣在戰場上看多了慘劇,一時也難以親眼面對這麼多真實苦痛着的難民。
和岑祯一起确定了林家應該暫且無事,他才放心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不知道多少天前留下來的茶水。
自從他向皇上彙報以來,朝廷并未吩咐他什麼,也并未為他授官,他隻默默在自家宅院裡操練着從前的弟兄們,祈禱有朝一日能親手滅了暗算他之人,也要還故去的岑老将軍清白。
而如今岑祯帶着他北上,他知道,時機到了。
岑祯和金誠在家中休整了一晚,二人決定接着往曹縣而去。
父親昔日的舊部此時就在曹縣,如此好的機會,怎能錯過?
二人架着驢車,補充了些物品,接着向曹縣趕去。
這次驢車隻趕了幾天便到了。
但這次,岑祯和金誠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低位處,泥沙混着雜物在水中翻滾,一片混濁,而城門處,守城的士兵們神色慌張,他們手持長矛,如臨大敵地注視着城外的洪水。城門處水門緊閉,岑祯和金誠隻能通過門洞上方的棧道通行。此處不像一路而來看見的那麼混亂,卻透着暴風雨前的安靜。
現在水位暫時停滞,站在高處,可以看見遠處黃河高懸,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次沖破堤壩。而不管是近處還是遠處的農田,莊稼都被連根拔起,牲畜在水中掙紮,一切都令人不忍卒看。
岑祯和金誠一路奔波而來,搶在最後一刻入城。随之棧橋關閉,城内與城外的交通再次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