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棄了驢車,岑祯和金誠在城内隻好步行。不過城外雖混亂,但城内卻尚存秩序。
入目皆是泥沙,地勢低窪處水深不見底,兩旁的屋舍已經不聞人聲。岑祯打聽到靠近城門的居民早已經遷移到城西地勢高處,于是和金誠一起趕往城西。
一路往西走,路上總算有了人影。時不時能碰見施粥的攤點,人們排着長長的隊,臉上是看不到底的疲倦,甚至沒有喧鬧,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再次襲來的洪水奪走生命,隻能珍惜手上有的日子,多過一天是一天,遵循天意。
馬上就要到官府安置的栖流所了,此處原本是一個廢棄的書院,因其地勢高,占地大,被征用為臨時的安置流民的地方。
岑祯和金誠還未走近,就聽見前面熱熱鬧鬧地傳來吵嚷聲:
“朝廷不作為,我等自有辦法!”“你一個鄉巴佬,有什麼辦法!”“坐以待斃難道就能救父老鄉親?”“我呸!”
前面熙熙攘攘圍着一群人,看樣子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頭發污糟,面部蠟黃,中間那群人似乎為了什麼争論不休,一開始還能聽清幾句,後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便也聽不清什麼了。
外圍的人更多是端着稀粥看熱鬧,時不時有人問發生了什麼,岑祯和金誠對視幾眼,決定上前看看怎麼回事。
好巧不巧,那幾人正是争論地不相上下,雙方臉紅脖子粗,要不是顧忌剛剛趕到來維持秩序的官兵,他們早就打起來了。
岑祯趁亂擠到其中一位露着臂膀,肌肉虬結的壯漢跟前,虛心請教道:
“請問這位好漢,此處發生了什麼事?”
那肌肉壯漢看了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白面小生一眼,嚷嚷道:
“哪來的小子!還不是這狗屁的官府,前幾天那城東又淹死那麼多人,一天到晚說朝廷馬上派人來,我呸!根本沒人管!我看,咱們趁着年輕體壯的還有力氣,沖一沖倒說不定能多活幾個!”
岑祯又多聽了幾句,原來是先前的縣令跑了,朝廷又派了人來,結果也七推八阻搞不出什麼名堂,隻等後面派兵來解決堤壩一事,但城中糧草不多,朝廷雖開倉放糧也經不住這麼多人吃,城中已經鬧了一段時間饑荒,一時間人心惶惶。
那壯漢見岑祯和身後的金誠一臉風塵仆仆,隻當他們是從鄉下趕來避難的,便讓他們跟着他進了栖流所。
他看上去在當地也是個人物,栖流所裡許多自發維持秩序的民兵都對他尊敬有加,見到他帶人進來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看了幾眼又接着做自己的事了。
岑祯打量着這裡面,地上、院子裡,到處都是草席和被褥,到處都躺着人。
坐着的、躺着的、發呆的、呻吟的……
岑祯難得第一次感到無從下腳。
又七拐八繞地趕到了角落一個房間,一進門,便是撲面而來的馊味和破絮的味道,更令人震驚的是,小小的房間裡竟然能容下這麼多人!
那壯漢走到角落,對他們二人說,“這裡還有點位置,之前睡在這的人……所以空出來了,你們倆身闆小,睡在這兒剛好!”
他又指了指旁邊一個老婦身旁的位置,“我就在這兒!有事就叫我!”
正說着話,那老婦咳了起來,壯漢便立刻拿起旁邊的水壺,珍惜地喂着眼前的婦人,看樣子,這壯漢也像是喂了無數次,動作無比熟練。
那婦人喝了幾口水之後,咳嗽的動靜小了些,不過看上去還是病怏怏的,躺在被褥裡,遠遠看着便有一股病氣。
她混濁的眼睛擡起看了看岑祯和金誠兩個人,又很快低下去。
岑祯攔住了準備離開的壯漢,開口道:
“還沒來得及詢問這位好漢姓名,日後我攜小弟一定好好報答。”
“叫我常日就行。他們也喜歡管我叫常大哥。”
常日看上去人高馬大,乍一相處起來感覺不好惹,實際上還是非常熱心腸的。連岑祯和金誠二人,他素不相識卻願意為他們引路,這便能看出此人必不是壞人。
“常大哥,真是多虧了你才在此處有了我們兄弟二人的落腳之地。待到此難過去,必定登門重謝。隻是不知,這位是您的……?”
岑祯說罷,看向剛剛地上那位婦人。
“我老母,老咳疾了,原本有藥吃着,也不嚴重。可是如今城裡城外不要說草藥了,就連糧食都緊缺得不行,唉……這狗日的……”
眼見着常日話又朝着下三路去了,岑祯連忙打斷道:
“不知令堂是何種咳疾?在下曾經略通幾分醫理,或許可把脈一瞧。”
岑祯此話一出,常日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原來隻以為對方是個窮酸書生,帶着自己目不識丁的弟弟投奔城裡親戚來的,沒想到還有幾把刷子。雖然他母親這也是老病了,但人家一片好心,他也不損失什麼,也就同意了。
岑祯也算是誤打誤撞,曾經在軍中待了多年,她最愛閑暇時和軍醫讨教知識,因此學了不少有用的東西,看看尋常人的病還算夠用。
岑祯靜靜把手搭上婦人的腕,中指定關,食指定寸,無名指定尺,片刻後,收回手,又仔細看了看老太太的臉,對常日道:
“老太太脈象細滑,尺脈弱,形體消瘦,面色萎黃,正是痰濕阻肺,肺脾兩虛之症。”
岑祯随之又報出幾味藥,常日聽了隻一味搖頭,道這些草藥現在已經是千金難求,根本買不到。
不過常日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也不沮喪,反而寬慰岑祯道:
“沒事,我早知道了,隻希望快點有物資來,救救我們這些人的命……”
岑祯心中懊惱,但随之她又想起行軍時軍醫說的,“行軍時不是什麼病都能碰上正好有藥,也要關注周圍,說不定就有想要的草藥”。
于是岑祯對常日道:
“你可見過這種草?這種草常生長于田邊、潮濕的山坡,若是你能采到,對令堂的病或許有助益。”
岑祯說着向常日比劃,常日看着岑祯比劃了半天,想了想,還真有!倒灌的河水把岸邊的雜草全沖上來,仔細分辨應當能找到!
他向岑祯深深拱了拱手,一下子不再小看眼前這人了。
岑祯看他這麼說,也放心了。按照從前軍醫所教,剛才她所比劃的車前草應當對咳疾有所用,在沒有對症的草藥之時,也能緩一時之急。
緊接着,想起此行目的,她躊躇着向常日道:“可否再麻煩常大哥一事,明日,能不能帶在下前往縣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