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變了。
原本無機質的冷硬目光在幾經掙紮後竟瞬間生出些神采,在最初的錯愕後,逐漸化為能溺死人的一池春水。
那是屬于她的目光。
“師姐。”她開口了,語氣溫和得要命,嘴角的笑挂着,像極了姜漆出現前的她,“你的手原來也會抖啊。”
抖?郁涔聞言看去,凝視許久,才品出一絲抖意,那幅度,怕是連無風時,死水兀自泛起的波紋都比不過。
【郁涔】輕輕歎了口氣,眸中又閃過抹無奈,隻是那笑意依舊溫和,她将手握上祈安的劍身,鋒利的劍刃劃破她的手掌,鮮血被不斷沖刷的雨水稀釋,她将劍尖拉入自己的胸膛。
“可以,醒一醒嗎?”她的語氣依舊輕柔,像是想要喚醒久睡的人,卻又有些不忍心驚擾她的夢。
祈安徹底貫穿她的胸膛,【郁涔】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用自己這一世的生命給了【林潸】一個擁抱,嘴裡低喃着的,是她柔軟的請求。
大雨中,身體早已沒有變涼的餘地,她歪倒在她懷裡,也許連【林潸】自己都沒料到,她的手早已下意識地擁住了她,那具身體冰冷又僵硬,鼻尖屬于她的氣息敵不過雨水的腥氣,淡得跟她的身體一樣,仿若不存于世。
可以,醒一醒嗎?
這句話如尖刀般刺進【林潸】的心髒,将她原本混濁的大腦刺得生疼。身後的結界如蛋殼般寸寸碎裂,她恨恨地咬着唇角,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可郁涔卻看得很清楚,她環着【郁涔】的那雙手依舊小心翼翼。
郁涔能感受到,她的身上有什麼在崩碎。
“大師姐?”有人在身後低低叫着,她卻置若罔聞。
那雙眼睛裡終于不再是單調死氣的漠然,而是糅進去了其它情緒,【林潸】開口,嗓音輕顫:“郁涔……”
“不該是……這樣的。”
【郁涔】的鮮血被大量雨水稀釋,滲透進林潸身上的衣服,恍然間竟讓人分辨不出這血的來源是哪兒,大片的淺紅将兩人連成一體,地上的積水也染上她們的痕迹。
郁涔看完這一切,低聲歎了口氣,像是為這一幕感到惋惜,可惜,境中人能肆無忌憚地沉溺,但她不行啊。
她隐約能感受到,這些幻象中有什麼是她應該抓住的,她思忖了許久,直到腦内滑過一個念頭:既然幻象來源于人本身懼怕的東西,那麼這畫面,當真是完全虛假的嗎?
來不及細想,大雨驟然停下,整個幻境像是被吹熄了燭火,陷入一片黑暗。
郁涔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背部卻抵上了一片堅硬的物體,硌得她後背發疼,沒忍住又往前走了幾步,卻被什麼絆了一下,同時,周圍的熱意也開始攀升。
終于,幻境像是為她準備好了最後的盛宴,緩慢地恢複了光線。
此刻,郁涔置于烈火中,身側是倒塌的房梁,破碎的瓷瓶,腳下的地毯也殘破得不成樣子,而她的身上,屬于三千劍宗的宗服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制式繁複的華服,頭上的珠翠墜得她脖頸生疼,腳邊堆積的布料是方才絆到她的元兇。
要開始了啊,郁涔忍不住心想,她還以為這次不會再來了,這場無論經曆幾次都會讓她心煩不已的,屬于她的幻境。
郁涔往前走出幾步,不斷有被燒斷的柱子砸下,劈啪作響的火苗聲在她眼裡都算得上是悅耳,真正刺痛她大腦的,是那盤旋在她腦内,揮之不去的雜音。
一女一男的聲音不斷絞合,她們是誰,郁涔不得而知,但隐約能感受到那是與她有關的人,大概是她原本世界裡認識的人?郁涔有些煩躁地想着。
“我們一切期望都在你身上,你務必要努力進取,切勿讓我與你母親蒙羞。”
呵,才剛開始,一挑重擔就這麼輕飄飄地落了上來。郁涔心裡嘲諷道。
“我說過,你不應當這麼做,你本可以做到更好。”
“你身為晚輩,須得聽從長輩的話,順從懂嗎?順從才是孝。”
那算什麼愚孝,那算什麼聽話,哪怕千錯萬錯都說不得一句,就應該乖乖趴下認罰?郁涔的手死死扣着掌心,連滲出血來都毫無察覺。
“你不要以為自己……,就能驕縱,……就要讓着你。”
一些詞句被模糊掉,但絲毫不影響郁涔内心的煩意滋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就是控制不住去想些反叛的話,但似乎真要她說出來或做出來,她也是做不到的。
那一聲聲責備與憤懑的話漸漸偃旗息鼓,接下來的聲音變得怪異的柔和。
“我們都是為了你。我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長大一定要懂得報答,勿要……”
“克己複禮。你的身份不允許你有别的妄念,一言一行須得做出榜樣。”
“腰背挺直,身姿端正,表情,你現在這幅樣子做給誰看,要笑。”
……
火舌灼到她的腳尖,郁涔揚起抹格外柔和的微笑,那雙瞳孔乍看之下與【郁涔】的竟是有些相似,可凝視久了,就能品出她深埋于眼底的煩躁,那是她被要求不能訴諸于口的私人情緒。
也許那是前世的聲音吧,郁涔心想,但她人都不在那兒了,就暫且别來煩她了。
于是她擡起手,指尖緩慢又優雅地在虛空中落下幾筆,随後輕輕捏住一角,那字迹就像是被印在了一張紙上,被她提起,丢到身後。
“轟——”地一聲,她炸了整片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