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灣碼頭附近】

車外是工業港口冰冷無邊的黑暗，隻有一束車前的光，照亮了一條夾在兩座鋼鐵打造的集裝箱高牆的縫隙。而剛才碰撞的響動似乎隻是這個寂靜又漆黑的夜晚一個極其突然的插曲，就像是鳄魚靜靜趴在水邊，眨了眨它反光的眼。

車内，藍伊一的腦子裡仍然是無休止的耳鳴聲，心快要從胸口跳出來的砰砰聲，還有前排司機顫抖的手砸在空了的塑料礦泉水瓶上的聲音。

藍伊一把手放在車門上，扣下了門鎖，但她猶豫了，眉頭緊鎖愣在原地。

她多年來學醫的職業素養告訴她要立即下車去确認受害者的生命體征，但作為一個警察的警覺又不停地在提醒她，這個“人”出現在這裡極其反常，外面或許還會有别的危險。

那些未知的别的危險，很可能是緻命的。而她，此刻，不光穿着不便跑動的高跟鞋，還手無寸鐵。

“有扳手嗎？”藍伊一拍了拍司機的肩膀。

“啊？”司機扭回頭，他的手腕還在抖，打在空了的塑料礦泉水瓶上，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

“扳手。”藍伊一說着，把那個塑料礦泉水瓶拿起來，扔在了副駕駛座位上。

“在……後……”司機一邊努力地從嘴裡往外蹦字，一邊指着藍伊一身後。

“後備箱？”

司機點了點頭。

借着擋風玻璃外的光，藍伊一能看見司機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連車廂内的空氣都頓時變得潮濕起來。藍伊一理解這種濕淋淋的恐懼，她理解衆生萬物在死亡面前的恐懼。

對于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死亡就是橫亘在他們面前的，最大的，最深邃的，最未知的東西，能容納這個東西的隻有“恐懼”二字。

說來這個司機也是受害者，作為一個老實本分的市民，他本不該受到這種驚吓。可藍伊一信命，今天這個司機拉了一個法醫，一個手無寸鐵就随便出警的法醫，這是他命裡的劫。

但他拉的法醫是藍伊一，是此劫可渡？還是萬劫不複呢？

藍伊一把自己的手機和警官證遞到司機面前，加快語速但字字清晰地說：“拿着。打電話報警，告訴警察我們的位置，并說明藍伊一警官已經在現場。你把雙閃打開，别關遠光燈。等我出去以後你就把車門反鎖上。”

“啊……啊？小姑娘，你……”司機伸手擦了擦汗。

藍伊一脫掉高跟鞋，摘下包包，把長長的金屬包鍊攥在手裡，抖了抖，也算趁手，這是她所有的武器。

“報警，開雙閃，鎖車，不許逃走。”藍伊一說着，推開車門下了車。

車門合上。

世界安靜得出奇，連風都沒有，空氣裡有鹹鹹的味道，或許是某種海魚的屍體正在某處發酵。藍伊一擡起頭，他們被夾在巨大的層層疊疊的集裝箱之間，狹長的縫隙裡剛好框下夜空中一條璀璨的銀河。

這裡安靜得有些反常，但她已經顧不得太多，迅速跑向那個如同破布一樣折疊在地上物體。藍伊一嗅到了血液的腥味，那是她無比熟悉的，新鮮血液的味道。

甜膩的，鮮豔的，如同落日般絢爛的新鮮血液的味道。

那是一個人，一個典型的高墜，身體有多處骨折，長發女性，衣着是剛剛上市的GUCCI秋冬新款，腳和修長的腿裹在黑色的絲襪裡，她的身體因為多處骨折而扭曲折疊在一起。

藍伊一邁着步子繞到屍體前，雖然早有預期，可她看到屍體的臉時，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張好看的，鼻梁高高的，眼窩深陷的混血人種的臉。在一個小時前，這張臉才剛剛與她面對面交談過。

藍伊一的心裡劃過一萬種不着邊際的猜測。

來不及細想，藍伊一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她的頸動脈，竟然出乎意外地摸到了一絲微弱的，幾乎可以被忽略的心跳。

藍伊一急忙雙膝跪穩在地上，盡可能放平那個已經幾近粉碎的身體，交叉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做起了心肺複蘇。

“藍警官！小心！上面有人！”藍伊一的身後突然傳來了司機的喊聲。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司機竟然下了車，手裡還攥着一把扳手。

藍伊一擡起頭，一個黑影站在集裝箱的頂上，伸出了握着槍的左手。

刺眼的火光亮起，裝了消音器的槍隻發出了彈簧張弛的聲音。一顆子彈準确無誤地砸進了藍伊一面前那個行将就木的人的頭顱裡，頓時腦漿四濺，弄髒了藍伊一好看的裙子和潔白的臉。

司機尖叫着，躲在了車門後面。

黑影放下槍，有些挑釁地站在集裝箱的邊緣，居高臨下地看着藍伊一，沒有要再開第二槍的意思。藍伊一跪在原地，擡頭看着那個黑影，她原本潔白的臉頰上濺滿了血迹。

藍伊一知道自己無處可躲，隻要這個黑影想開槍，她就必死無疑。她不是不能動，她隻是不知道自己能逃去哪裡。

遠方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警笛聲。

那個黑影迅速擡起手，對準那輛破舊的出租車，連開三槍。藍伊一望着明晃晃的車燈，她什麼都看不清，那個司機喪命了嗎？她不知道。

接着，那把黑洞洞的槍又一次對準了藍伊一。一個彈夾裡隻有五發子彈，這最後一發，想必是留給她的。

火光亮起，她隻是覺得自己被狠狠錘了一下，等她再次睜開因為條件反射而緊緊閉上的雙眼時，那個黑影已經消失不見了，狹長的天空隻剩下一條璀璨的銀河。

仔細想來，上次見到這種狹長的銀河的景象，還是幾年前在埃及遊玩的時候。那時她剛剛讀完碩士，趁着假期去了埃及，在盧克索神廟的立柱之間，她擡起頭，看到了一整條璀璨的銀河就在高大的立柱之上。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在浩渺的宇宙裡，她隻不過是一粒塵埃，每個人都是一粒塵埃。有的人以為自己重于泰山，那也是因為踩在無數塵埃之上。

在這樣令人忘我的浩渺蒼穹之下，是衆生為生活奔忙的身影。在埃及最好掙錢的職業是什麼？廁所管理員。廁所收費才能上，不多，但就是得給錢。這個世界總是這樣，有的人為了生計奔忙，有的人隻管尋找信仰。

而這個叫藍伊一的塵埃，既然已經不必為生計奔忙，那她勢必要盡己所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她能做什麼，她隻是一個略懂醫術的醫學生，沒見過多少生死，但見過不少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