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蘭殊心漏跳了一下,莫名的心悸之後,他渾身上下血氣翻湧,同時四周熱浪襲來,還有木頭燒焦的氣味。他想站起身前去查看,卻發現自己怎麼做都用不上力,幾乎是用盡力氣才勉強站起。
他雙腿灌了鉛一般,挪着步子往前走,笃、笃——他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遠,可是回頭一看,栖雲離他還是那麼近。地下有僧人發現木塔着火,大喊着救火,旋即有一群人拎着水桶快速跑過來。
“你……你給我下了毒……”溫蘭殊感到耳朵旁邊像是圍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又想是沉入海底,一片混沌,那些嘈雜的聲響隔了層障礙,聽得不大分明。他扶着柱子,發現自己已經置身火海,火似遊龍竄起,燒灼木柱,映得他臉驟然一亮!
“恨我計策未能奏效,沒讓渭南血流成河。”栖雲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你覺得是在救他們,可你真能救得了?讓他們發現朝廷的醜陋,為自己拼一把,有什麼不好的。”
“什麼歪理……”溫蘭殊血氣遊走,經脈紊亂,太陽穴突突狂跳,喉管有股血在上湧。他看自己的手心,已經有蛛網一樣的經絡蔓延開來,心髒的跳動也越來越激烈,他身上仿佛有千萬隻蟲子在啃咬,啃噬他的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面前火海和地獄的影像重合,千萬隻手伸出來,悲風呼嘯,哀嚎陣陣,屍骸枕藉,朝他揮手——
“救救我們……”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不要殺我!你們放過我吧……”
他看到戰壕裡堆積的百姓被活埋,當作攻城的墊腳石,看到蘆葦叢中為了逃兵亂的百姓被官軍拽走,一個人能賣幾百缗;看到長安天街的錦繡灰和大開的瓊林庫,看到曾是貴人莊園的地方在皇帝幸蜀之後荠麥青青,看到亂軍過後被扒了衣服的女人凍死在數九寒天,滿城沒有一個活人,死一般的岑寂。
看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終于知道自己怕什麼了。
溫蘭殊知道這是丹毒發作,他渾身難受,在地上痙攣,幞頭和裡面的小冠解開,長如瀑布的頭發蜿蜒開來。那雙手已經發青,他的臉也逐漸變得鐵青,恐怖的血絲爬滿臉頰,極度的恐懼吞噬了他。
蒼蒼莽莽的山川依舊寂靜無聲,哀嚎镌刻在他内心最深處。
亂世的規則就是這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現在的太平,根本無法掩蓋當年的舊傷疤。
“惟蜀之門,作固作鎮。是曰劍閣,壁立千仞。”
“窮地之險,極路之峻。世濁則逆,道清斯順。”
“世濁則逆,道清斯順……”
僧人一步一頓,身形消失在了火海盡頭。
溫蘭殊感覺自己的生命快要到盡頭了,腦子裡不受控制回想往事。他竟然想起那個隻有一面之緣的阿九來……阿九還活着嗎?那孩子估計也是個流民吧,連爹娘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疼痛得麻木,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了。
忽然有人穿過火海,伸手縱入他的腋下把他打橫抱起,緊接着踏上欄杆,縱身跳下一躍,輕功穩穩落地,抱着他穿花入院,像是要去自己住的那間禅房。
溫蘭殊枕着這人的胸膛……跳得好快,可是他眼前一片灰暗,隻能感受到臉頰落下一滴液體。
那不是血液,沒有血液那麼粘稠。
沒有下雨……是汗水還是……
接連兩滴流下,溫蘭殊閉着眼,當他睜開的時候,驚訝發現,自己已經看不見了。
他能聞到四起的煙塵味,可能失去視覺後,嗅覺相應承擔了一部分視覺的功能,變得無比靈感。
至少溫蘭殊還能感受到胸腔裡心髒的跳動,還能感覺到這人在抽泣,胸膛一起一伏。
溫蘭殊放心地躺在對方懷中,“我……我看不見了……是你麼,蕭長遐?”
蕭遙深吸了口氣,調整情緒,盡量克制着,說了句什麼。
溫蘭殊聽不大清,“蕭長遐……你也會哭麼……”
還沒等蕭遙說話,他就已經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