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帶溫蘭殊來了洛陽郊外的白馬寺。寺院整體很大,在院門前,還能看到那尊漢代的白馬石雕,兩邊池塘裡,鯉魚遊來遊去,還有幾隻烏龜在水中浮遊。溫蘭殊剛下馬,就來太後的車駕前,扶太後下車。
“到了。”太後望向朱紅院牆,和溫蘭殊一起步入寺中。青松翠柏,十字形的磚石路将院子分成四部分,每部分都種滿了名貴的牡丹和芍藥。隻不過,現在并不是花開的季節,所以院子裡隻有枯枝敗葉。
太後從天王殿穿行而過,來到後面的寶殿和佛塔。奇怪的是,白馬寺不僅僅有一座大雄寶殿,在此之外,還有間緊閉屋舍,上面蛛網遍布,看起來是很久沒有人打開過了。寺院住持知道太後過來,匆忙趕至,雙手合十,“貴人為何來此?”
太後指了指朱漆落灰大門上生鏽的鎖,“還請上人打開吧。”
住持往後吩咐小沙彌,小沙彌馬上跑去庫房拿鑰匙去了。
白馬寺是皇家佛寺,這處屋舍看起來,隻有皇室才能進入。溫蘭殊猜測,卻不大明白,因為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一般來講,如果皇帝不想讓人來,廣而告之并讓人看管才對。
而且,溫蘭殊與皇室來往也算得上是頻繁了,為什麼連白馬寺裡有一處隐秘堂屋都不知道?難不成這個秘密竟然隐秘到了連他都不能涉足的地步?
門子重重打開,灰塵當即如雪般落下,溫蘭殊掩面咳嗽兩聲,太後忽然回過頭,“你也有咳疾?”
“嗯。”溫蘭殊一邊咳嗽一邊說,“打小就有的,身上會帶止咳的藥。”
“我宮裡還有枇杷膏,等會兒你拿些回去。你父親也有這種病,之前上朝為了不失儀,隻能強忍着喉嚨裡的癢。秋冬還好,一到春天,漫天柳絮飛,他就很難忍住,為此先帝還特許他可以小聲咳嗽。”太後在門前頓了頓,揣着暖手,“但他還是忍住了,真不容易。”
喉嚨一旦發作起來,就很難忍住,溫蘭殊不由得更加佩服父親了。不過想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溫行這輩子幹過的其他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太後帶着溫蘭殊步入正殿,溫蘭殊才知道自己一直想錯了——這根本不是屋舍,而是佛堂,規模比大殿略小幾分,又比尋常屋舍要大點兒。在外面的時候沒注意到,進來才明白這間佛堂的縱深有多大。算起來,應該有九開間,漆紅木柱,和上方密匝匝的藻井,極盡絢爛,除卻一些煞風景的蛛網與灰塵,若是有人打理一番,肯定能恢複原本的風采。
此刻日光西斜,照在佛像的金身上,在佛眉那裡投下一片陰影。金佛一半在暗,一半在明,慈眉善目,襟懷衆生,飛蕩灰塵将原本無形的光線勾勒出形狀,經幡風鈴搖晃,清脆悅耳。
這樣的金佛像,一共有三尊,按照溫蘭殊對于佛門中的了解,一尊是釋迦牟尼佛,一尊是藥師佛,一尊應該是阿彌陀佛。三尊佛像姿态各異,而兩旁的牆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已經滅掉的琉璃火。
琉璃火之上,則是壁畫本生圖。
溫蘭殊對佛典也有所了解,這幅壁畫應該是佛典中的《惡友品》,說的是太子善友,感念衆生疾苦,尋找能滿足世人願望的摩尼寶珠,與自己的弟弟惡友一起踏上了旅程。但在回來的路上,惡友想獨占寶珠,将善友的眼睛刺瞎,帶回寶珠謊稱善友已死。
但惡友沒有想到,善友在之後因緣際會,重獲新生,眼睛複明,回到國度,勸說惡友奉獻出寶珠,并——原諒了惡友。
整整一幅壁畫,自上至下,山巒隐匿在雲海之間,青色顔料鋪底,小人栩栩如生,剛好能講述完整個故事。而且,最後一幕定格在善友與惡友執手,重歸于好。
溫蘭殊凝視許久,“善友一心救衆生,也救犯下過罪惡的弟弟,無怪乎在之後成為釋迦牟尼佛。”
普渡衆生,也渡一人,才稱得上是佛啊。
太後沒說話,背對着溫蘭殊看另一側的畫像。
溫蘭殊轉過身來,當即驚詫莫名。
這是……李廓的畫像?!
溫蘭殊見過人畫壁畫,要先在紙稿上大緻把形描摹出來,然後在紙上戳小孔,緊接着放到牆上去,墨在這邊塗,另一側就會有滲過去的墨點,因此便能連點成線,肖像畫尤其如此,不能有缺漏或錯筆,要慎之又慎。畫成後,一側就會有畫中人的名字,他們因為出資建造佛寺,所以就叫做供養人。在大周,人們無一例外覺得出資建造佛寺是大功德之舉,會為人帶來福祉,自己被畫到牆上,也是一種嘉獎。
除此之外,牆上畫像往往不僅是一個人,甚至每個人占據的大小都要經過一番講究的劃分。
可……這裡竟然隻有李廓的畫像?
溫蘭殊摸不着頭腦,李廓獨占了一面牆壁?難不成李廓獨自一個人出資供應了白馬寺這間佛堂的建造?這麼有錢的嘛!
而且如果有這種大功德之舉,為什麼不會有人刻碑銘記呢?換言之,李廓要是真做了這些,溫蘭殊不可能不知道,刻碑的碑銘也應該廣為流傳才是!
“這個畫像,你覺得是誰?”太後問。
右邊有一列字迹,上面寫的确實是李廓無疑。但是溫蘭殊仔細看了看,又覺得不大像。
李廓的眼神是漠然的,一切盡在掌握,自小環境優渥,金玉錦繡叢中長大,所以總是淡然,包括僞裝成栖雲的時候也是,讓溫蘭殊覺得,其實李廓并不在意生前身後名,或者權力與财富。
然而畫像上的不一樣。
畫像比起李廓,更加嚴謹,莊重,盡管溫蘭殊覺得,被畫的這個人可能已經竭盡全力在模仿李廓……
“難道是先帝?”
太後點了點頭,“這座佛堂乃是秘密營建,因為當時,蜀王李廓突發疾病,先帝派遣名醫問診,卻藥石難醫。情急之下,營造佛堂祈福,為了不讓人以為帝王佞佛從而相繼仿效,先帝隐瞞此事,除了我之外,基本上沒人知道。哦對,你父親可能也知道。”
“可……先帝與蜀王難道不是……”
“反目成仇?”太後嘲弄地笑了笑,“那天先帝在禦榻前,畫師為他畫畫像。他裝作自己弟弟的模樣,怎麼學都學不來。”
“這是在蜀王叛變之前吧?蜀王叛變後呢,先帝有來過這裡嗎?”
太後低頭歎息,“時常。”
皇室兄弟,竟有這麼一段不為人知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