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香不再急于教周蘭說話。
如果周蘭不是天生冷漠,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漠視父母,漠視周圍,那麼隻能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父母在幹什麼,也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
外界的信息無法傳到她的腦海裡,這或許才是病症所在,一切癫狂、尖叫、冷漠,都隻是表象而已。
但,既然周蘭能對“蘭蘭”這個名字有反應,就說明這種自我封閉并不是完全無隙可乘。
王潤香嘗試用簡單的單字或單詞和女兒交流,一遍遍地重複,像喊女兒的名字一樣。
于是最近,周蘭發現,父母說話變短了。
從前他們說話總是交錯的一大片複雜的音節,現在,他們說話總是兩三個音節,還總是重複。
“蘭蘭……筷子……筷子……”
在她和小老虎玩的時候,在她呆坐着沉浸在過去某個回憶裡的時候,她偶爾會被那些重複的音節吸引,轉過頭去看父母。
家裡有時父母都在,有時隻有母親,母親總是會看着她:
“手……手……”
周蘭扭回頭,她不喜歡和人對視,就像不喜歡被人觸碰一樣。
她看向牆,牆縫裡的小草變黃了。
記得曾有人拔了草喂給她吃,那人長什麼樣子來着?她的思維忍不住又開始發散跳躍,周遭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那天的雲彩很白。
月亮也是白的。
圓圓大餅好香啊。
……
褲腿好像在被什麼東西扯,周蘭蹲下身,小老虎咬着她的褲角,四肢用力蹬着地面,面目十分兇惡。
跳躍的思維又一下子收回來。
她抓住它的腦袋,把褲角扯出來,小老虎扭頭掙開,又再度蓄力沖到她的腳邊,咬住她的褲子扯來扯去:“嗷嗚——嗚——嗚——”
它兇兇的樣子看得她心裡軟軟的,她忍不住伸手把它推倒在地,在它軟乎乎的肚子上揉啊揉。
“嗷——嗷嗚——”小老虎四腳朝天,無法着力,空有兇巴巴的一口奶牙,也隻能弱小無助地任人欺淩。
周蘭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要軟成了一灘水。
小老虎掙脫她的桎梏朝她的懷裡鑽來,嗚嗚嗷嗷的,屬于它的重量貼着她,這重量仿佛穿過了它的毛發,穿過了她的衣服,和她的心觸在一起。
忽然,懷裡的小老虎被拽走了。
周蘭猛地擡頭。
她又聽到了外界的聲音,是母親在喊她。
“……蘭蘭……”
“蘭蘭……吃飯了……吃飯了蘭蘭……吃飯了……”
一遍一遍,反反複複。
蘭蘭是她的名字,另外幾個音節也有些熟悉,是最近母親一直在說的,她隐約記得,伴随着這幾個音節字之後,母親就會拉着她去飯桌。
她站起身,略遲疑了一下,主動往竈房的飯桌走,小老虎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後。
在她的視線之外,她沒有看到,母親和父親驚喜對望的眼神。
“她聽懂了!她真的聽懂了!”王潤香開心地幾乎想大喊,“方法是對的,是有用的!”
周定山也沒想到周蘭真的能有好轉,這麼多年來,他幾乎已經不對這個女兒抱任何希望了。
“是啊,是有用的。”他嘴唇激動地不知說什麼好,隻反複重複妻子的話,“是有用的,是有用的!”
在這之後,周蘭發現,母親越來越喜歡對她說話,每當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後,母親就會讓她做各種相應的動作,或者給她展示各種東西。
她漸漸明白了母親這麼做的意圖,她在教她怎麼去聽他們的語言。
每當她聽懂一個詞,每當她做對一個動作,父母就會很開心很開心。他們開心,她也覺得開心。
但在開心之外,周蘭又感到十分痛苦。
從前她的思維可以任意徜徉,但現在,她不得不忍受時時被打斷的痛苦。但哪怕如此她也很難保持專注,思維總是亂飛,她費勁力氣也隻能讓精力集中一時半刻。
她不知道别人為什麼可以輕易地做到,就連田裡最小的孩子也能和人溝通自如,唯有她像個紊亂的機器,做什麼都比别人吃力。
每當思維飛走,而自己無能為力,無法控制的時候,她就覺得無盡的挫敗和絕望山呼海嘯地朝她淹沒過來,激烈的情緒如奔騰的山洪沖撞她的身體,她幾乎克制不住地打砸身邊的一切東西。
凳子,柴火,牆壁,泥土,所有一切。
等她終于平靜下來,母親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讓她坐在小凳子上。她低着頭,不掙紮,不吵鬧,也再無任何動靜。
周定山剛回家不久,手裡還拎着鋤頭,臉上很擔憂:“蘭蘭最近發作好幾次了,她以前也沒這麼頻繁,是不是方法哪裡不對啊?”
王潤香也不确定:“……可能吧,可吃飯穿衣睡覺什麼的她現在确實都能聽懂了。”
周蘭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就連小老虎扒着她的衣裳往她身上爬,她也沒有任何動靜。
“先别想了,來,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周定山把鋤頭放一旁,随即獻寶一樣從腰上解下裝水的葫蘆,拔開塞子,“你看,這是什麼。”
王潤香湊近,一股香濃的奶味撲面而來,隻見裡面裝的滿滿都是奶水,而且十分濃稠,遠遠不是奶粉能沖泡出來的效果,她吃驚:“你這是哪來的?!”
“家裡不是快沒奶粉了嗎。”周定山臉上有點心虛,心虛之外也不乏有點得意,“正好……正好隊裡不是下小牛了嗎。”
王潤香大吃一驚:“你去偷!這可是公家的東西,被抓住了你知道什麼後果嗎!”
“你小點聲!小點聲!被人聽見了……你以為我願意偷,這不是家裡沒錢嗎,一袋奶粉一塊五呢。”
“那也不行啊,被抓住了怎麼辦!”
“這不是沒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