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昨日赴蘭台翻閱庶人《起居錄》時,亦發現元始十六年幽州軍糧簿記之蹊跷。青州大營在冊軍士三十萬,依往年慣例配一百萬石粟米,而更定元年九月後,每月多出兩千石,便是有一千人吃此空饷。而恰巧,當年押糧官所用,正是陶邑王印鑒。羌胡賢王亦曾笑言‘卉家親王,歲供我部’。”
更定年帝王便是太後親子,他登基時日太短,提及先帝時仍會叫人不由自主想起孝靈皇帝。當年更定帝病重,人人都以為劉缌是繼任,畢竟他養在宮禁多年,誰都料想不到太後會在世家支持下扶持起劉晏辭。
魏冉很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來,他是武将,最重謹言慎行。
可為王昉之,亦為他自己,不禁想問一句:“攪弄風雲對陶邑王來說就是最痛快的事情嗎?”
皇帝在高座之上,俯瞰群臣,魏冉身形恍如一把出鞘之劍,落在大卉的土地上。他忽地明白,魏冉從不屑忠君之事,他所為隻是江山穩固。
他揮了揮手:“去查吧。”
···
王昉之來時,皇後恰立在千秋亭畔,看着太液池面被錦鯉啄出萬千細孔。魚食順着指尖滾,跌在水中,又激起一陣争潮。
“女郎今日來,是要賞這椒房殿一雙銅雀?陛下新賜,放着倒也有趣。”皇後神色淡淡,一旁的宮官正修剪桃木斜枝。
王昉之徑自坐在東首憑幾上,順着她手指方向望去,銅雀銜環熏爐中燃了丁香,帶一絲若有若無的辛辣。“花開再盛終究要零落成泥,倒不如這銅雀長存。”
她已然明白了皇後的意思——不僅是這一雙銅雀,還是皇後鬓上那顆曾收于内庫中的東珠。
親蠶禮結束,皇後穩坐中宮,她們盟約不再。皇後終于還是如願投身于天子陣營,真情也好利用也罷,隻要一心渴求并為之努力,總能将想要的盡數收入囊中。
王昉之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從宮官手中接過一袋魚食後,也饒有興緻地投喂兩顆。她每次喂得少,總會激起紛争,瘦小的魚争不過壯碩的,便隻能徘徊于外頭。
椒房殿有屏風九疊雲,能遮蔽風雨,亦能遮蔽人心。久居高座,便會一葉障目。
“女郎不喜歡這桃花嗎?孤倒是喜歡。孤年少尚在琅琊時,父親尚在,日子不算潦倒。那時他在老宅後園埋了三壇桃花釀,道是待及笄之日共飲。"皇後忽然轉身,“來東都前,孤掘地三尺想找到那三壇酒,隻挖出些碎陶片。女郎亦是好酒之人,怎能不知孤那時心情。
後來孤到了東都,父親病重,而孤去雒水邊放河燈祈福,一盞一盞随波逐流,總以為能遠向太一府邸,其實早被暗礁扯碎了。”
“琅琊與東都相隔甚遠,亦拜谒不同神明,殿下在此祈太一君,便是錯了。”王昉之拍了拍手,将最後一點魚食盡數投入池中,翻卷而上的波瀾将金影紅痕攪亂了。
皇後有心探查,她是知道的,隻是獻春而已,本就是她明面上的筏子。
“今日無事,隻與殿下閑聊兩句,我告退了。”
皇後亦不做挽留,轉身向殿内走去,袖口金線繡的翟紋很快消失于屏風之後。
南宮複道上的春日落葉被宮娥掃出蜿蜒小徑,王昉之踏着青玉磚剩的幾瓣殘櫻。忽見前方朱漆廊柱下轉出個戴武冠的黃門令,玄色袍角繡着銀線獬豸紋。
"女公子留步。"那黃門令叉手行禮,腰間錯金書刀撞在帶鈎上叮咚作響,“大長秋請女公子過目。”
王昉之接過那封纏着紫绶的帛書,閱後當即笑道:“請回過大長秋,我知道了。”
那黃門令收下她的一袋金铢後,繼續道:“五姓盟約猶在,然謝氏門客夜叩北宮司馬門。”
她颔首以應,猶豫片刻還是調轉了方向。
待行至北宮司馬門旁,十餘名戴進賢冠的太學生簇擁着穿過複道。為首者高舉墨迹淋漓的素帛,春風卷起一角時露出“鹽鐵”二字。
她默念謝氏二字,将身子隐在一株栾樹後,又看見隊伍末尾的灰袍青年彎腰拾起一卷被風吹落的奏疏。
桓寬《鹽鐵論》道:“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厲中國,殺伐郡縣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軌,宜誅讨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贍,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縱難被堅執銳,有北面複匈奴之志,又欲罷鹽、鐵、均輸,擾邊用,損武略,無憂邊之心,于其義未便也。”(注釋1)
東都從來不缺勇于赴死的學生。可今日之風,又要變了。
人人皆有逐鹿之心,何妨多放幾把火,燒穿這座九重宮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