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查便是數月,劉缌被軟禁于王驿館中,一挨便到了永元二年的初夏。
馬欽已回青州,臨行前與魏冉定下盟約。而魏冉則調渤海之鹽換青州之良駒,此市之開,不但斷了青州高價私販官鹽的販子,而且令北軍牧師苑重得良馬。
金烏灼灼,雒陽城郭巍巍若天阙,禦道兩側槐柏垂蔭如墨。市廛間賀六娘花重金設冰窖,美酒凝霜、價貴逾金。
太學生們解褐袒胸,聚在學宮外論《易》,不知誰提及“亢龍有悔”,難免想起此前上的鹽鐵與馬政之辯,一時群情激憤——貴人們左手執鹽引,右手握缰繩,将大卉國運系在了虛報戰馬與摻沙鹽包之上。
“鹽鐵之利,本佐百姓之急,而今之鹽官奪民口食以肥私囊!”
已升任均輸令丞的王瞻恰于此時路過學宮外,駐足聽了一陣才道:“為議何時如此激憤?”
見他至此,太學生們便噤聲不語了。
均輸者,所以通委财而調緩急也。在他面前議鹽,倒像是公然打他的臉。
王瞻倒也不在意這些,他想起今日朝上皇帝終于賜婚。而魏冉跪在玉墀前,少有那般欣喜。
槐裡侯冉,性行淑均,宜承家室之慶;琅琊王氏之姝,世著清德,可配金玉之好。其擇吉日,備六禮以成嘉姻。
賜婚诏書繁冗長段,由谒者令在朝會中宣讀,諸位臣工紛紛向王應禮與魏冉兩人道賀。除賜婚外,魏冉終于承其父封邑,有了自己的封号。
冊命禮畢,魏冉捧着青玉圭退出宣室殿。北宮引雒水支流作飛瀑,宮娥執象牙柄麈尾為貴人祛暑。他想起當年初見廊下瞥見的那抹藕荷色裙裾,發間華勝映着雪光,恍若姑射山神女臨凡。
待行至街上,魏一才趨步上前低語:“謝公送錦十段,說是賀郎君新婚之喜。”
“錦?”魏冉不覺皺了皺眉頭,見屬官已抱一匹上前來。他拈起一匹在指尖摩梭,心下了然——是吳錦。
自光武中興以來,吳州豪族雖奉正朔,卻始終隔着長江與中原世家角力。
長江如帶,既是天塹,亦是心障。吳州子弟,倚仗水鄉之利,舟楫之便,早已自成一方天地。而陳郡謝氏始終布局在東都朝中,何時與會稽那幾位有了聯絡,仍未可知。
皇帝封他為槐裡侯,不僅僅意在拔高他的身價,更是命他于三日後奉诏南下,代天子巡狩。
魏冉赴司空府時恰見王昉之在烹茶,她執銀匙量蜀椒,撒入茶釜中,不多時便湧上一陣辛香。
“研讀桓寬之書,可是要為會稽之行籌謀?”見案頭《鹽鐵論》卷軸半開,他解下佩刀置于石階上,亦笑道。
他們兩人總是如此投契。
王昉之舀出一勺剛煮好的茶羹遞給他,東都品茗總是喜好放入秫米與丁香、蜀椒等香料。
“既知聖意,何須繞舌?”王昉之嗔怪地推開他,親手取來吳州輿圖。“太倉有記檔,吳州每月朔望時,鹽田積水可深及牛膝。會稽有三十六處鹽場,歲入竟不足廣陵半數,然官倉存鹽竟不足三千斛。可知那些勞作的鹽丁如今在何處?”
魏冉尚年少時,曾随父親征讨山越,在若耶溪江畔見過鹽工赤腳踏浪之景。那些被烈日曬成赭石色的脊背,在蒸騰的鹽霧裡,恍若上古鑄鼎的刑徒,他們無休止地勞作,也隻為換一口粟米。
會稽豪強有吳王舊部,亦有當地因鹽而起的巨賈。自吳王遇刺後,這些人便分崩離析了。
蘭台藏書中有記載,會稽郡鹽官稱煮海為“耕沸鼎之田”,已然将東海當作自家私産。會稽鹽場歲産二十萬斛,但去歲太倉記錄的官鹽僅八萬斛,其餘的除卻郡中自用,要麼通過商販數倍價格販賣去了其他州郡,要麼存于私庫,盡數化作會稽孫氏屹立于吳州的奠基石。
甚至可以說,這些蛀蟲亦有勾結北伧南蠻之嫌,将大卉鹽鐵流入異族之手。
“我這幾日多在蘭台與太倉奔走,聽到幾處舊聞。會稽鹽吏效法南越武王私占商道,将二十一處鹽田中鹽丁充作私兵,舳舻相接偷運海鹽。”王昉之又道。
“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會稽之患不在商道,而在肺腑。要止其私鹽,必斷漕運。然斷漕運傷民船,會稽之事尚要夫人與我共進退。”他上前一步将女郎擁在懷中,似是擁着一縷春風。
他改了稱呼。
王昉之聞言垂頭避開面上霞色,可泛紅的耳尖仍袒露了心迹。賜婚聖旨除朝上念過,亦發往司空府上,阖府充斥着喜氣。
魏冉捧出天子欽賜的玉珏,“三日後啟程會稽,夫人可願持此珏暫攝鹽稅?”
王昉之輕巧撥開他的手,從妝奁取出一枚錯金銅符:“此去一行尚久,與青州馬市互易不可廢。若會稽之行尚有不測,持此物者,可在各關津調用王氏倉廪。”
三日後,二人攜一衆屬官與部曲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