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被棋子掀開的瓦隙漏下,照出來人腰間懸着的龍魚佩。
“《禮記》有雲‘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何苦效梁上君子?是孫氏家風,還是郎君好雅興?”魏冉按住刀柄,任由塵灰簌簌落在早已冷透的茶湯裡,“不若共飲這盞若耶雪芽。”
梁上人疾步奔走,從窗戶破入,而魏冉的刀鋒适時将對方蒙面黑巾劃成兩片,露出船夫那張稍顯稚嫩的臉。
“使君好眼力。”孫沖陽順勢盤膝而坐,撫過案上茶瓯。“我們這些南人品茗隻取山泉水沖泡,不像東都佐米食茶,使君可用得習慣?”
他是會稽孫氏的長子,年歲較魏冉還要更小一點,但在同輩中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了。
“王子淵曾在《僮約》寫‘烹茶盡具’,孫郎君焉知不是越盞茶具優于美麗、疏于脆弱。”王昉之忽而笑道,“吳州之茶以沸水沖泡,取其回甘之味;而東都則以茶釜煮制,取其醇厚之韻。”
“早就聽聞琅玡王氏女公子博古通今。”孫沖陽聽她如此說,已起了好勝之心:“我是個莽夫,不通此道,然家中小妹對茶頗有見解。若女公子有意,倒不妨與她辯談一番。”
王昉之先将随身攜帶的茶籠置于案上,取來一隻建盞滌過茶筅,“《樂記》雲‘大樂必易’,孫朗君既為品茗而來,何不擊築而歌?”
孫沖陽從懷中取出一隻竹笛:“既來會稽,我便為使君與女公子奏《采蓮曲》。”
魏冉附和着他的曲調,以刀擊節,檐下鈴铛随風齊動,于笛聲驟轉清越之時。他吹得不像餘韻小曲,倒像是驚濤拍岸。
她命驿卒取來茶釜,以松針引火燃炭,身前列陶爐、素瓯、竹匕諸器。從鲛绡囊中取出蠟封茶餅,輕巧的石碾在掌心轉出半輪滿月,碾輪與槽壁相擊的脆響,擾動了銅漏裡凝滞的水珠。
俄而爐火漸明,才取山泉水注鐵銚。又等到湯沸如蟹目蒸蒸,用茶筅将茶沫、丁香、粗鹽、粟米等一應傾入釜中,取竹匕輕輕攪動。等湯色漸變複添少許蜀椒、肉桂,用越盞分茶。
許是暑氣漸盛的緣故,她的鼻尖冒出幾粒細碎的汗珠。便在此刻,忽有清風穿牖,掠鬓邊輕飏碎發,一時水汽氤氲而上,睫羽在鼻梁投下蝶翅般的影。
孫沖陽不覺怔了怔,待到王昉之催促,他才取起那盞茶來。他目中突然空瑟,唯見茶煙袅袅,繞指成篆。
滾燙的茶湯在冰鑒中沉澱了一陣,入口時已變溫熱。會稽飲茶以三沸三停為要,要其入口之苦回味之甘,而這東都之茶有鹹有辛有辣,是百味之人間。
而在孫沖陽呼吸微滞的刹那,她左手廣袖半掩,已就着茶盞淺啜:“孫郎君以為這東都之茶與會稽有何不同?”
“誠如女公子所言···”他喉間幹澀,吞咽時帶過一絲生疼。
笃,笃,笃。
門外有另一道更顯老邁沉穩的聲音,伴着敲門聲響起:“犬子深夜叨擾,請槐裡侯見諒。”
這聲音驚醒了孫沖陽,他歉疚地向魏冉與王昉之一揖:“應是家父。”
來人正是會稽郡守孫蒿,他隆準深目,額間川字紋深镌,似刀斫斧鑿,為久曆戎行之印。他步入内室,先向兩人緻歉,道是今日不曾遠迎的理由,而後才擰住孫沖陽的耳朵,将他扔向外頭去。
孫蒿坐下來時,縱不言武事,凜凜兵氣已透重裳:“槐裡侯見諒,犬子自幼頑劣,失于禮數,并未意加害二位。”
“郡守言重,我觀郎君心性純恪,若山鹿臨春溪,蓋赤子之氣未染塵滓故。我在東都亦聞其骁勇之名,便是郎君今日不來,我也要尋機拜會,切磋一二。”魏冉着手為孫蒿斟茶。
而孫蒿就勢推過來一塊良渚古玉琮。
《周禮》載“以蒼璧禮天,黃琮禮地”。這塊黃玉琮四面雕琢饕餮紋,獸目圓睜若含星芒,齒爪森然欲出。而内壁打磨光滑似鏡,叩之清越如磬,唯有一點赭斑如殘陽墜玉,倒也增了古意。
魏冉心知這重禮不可不收,也沒有推辭,取出一疊帛書放在孫蒿面前:“我亦有禮贈與郡守。”
那是一幅青州馬場的輿圖,孫蒿将其徐徐展開,卷上朱砂繪制的馬道蜿蜒如龍。
孫蒿心下一跳,但面上不顯,數月以來他與陳郡謝氏多有聯絡,自然知道魏冉所做之事,倒沒想到這看似城府極深的槐裡侯如此直接。馬是重利,他很清楚,但他與謝氏的盟約便是阻礙魏冉,獲得謝氏在吳州的倉禀與商道。
“今歲雁門大雪,青州從羯人手中掠過一批霜骓,如今已有馬駒誕下。養馬也罷,民生也罷,正缺會稽郡這等上等鹽料。”魏冉指尖點在青州雲中郡位置,“此事不必郡守即刻答應。我代天子南狩十五日,亦可等郡守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