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你也答應要殺了江小魚,現在你在做什麼!”
邀月又看了小魚兒一眼,那眼神有着說不出的冷意,“今日江小魚必須死,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花無缺自知沒有與她談判的資格,仍要開口求情,小魚兒搶先拉住他,道:“沒用的,她不會放過我,但你是她養大的,她不會殺你。”
花無缺道:“讓我看着你死去,我做不到。”
小魚兒向來口齒伶俐,遇上無法說服對方的時候,就容易生氣不講道理。但此時的他,沒有分毫怨憤和恐懼,隻是覺得心疼,“反過來說,我也一樣。但你想想燕伯伯,還有鐵心蘭,如果我們兩個都出不去,她肯定會哭得稀裡嘩啦,過幾天就是你們的好日子……”
他張開手抱住花無缺,淚水奪眶而出:“其實……其實我根本不想你和鐵心蘭成親,這回喜事變白事,真成不了了。花無缺,你是我哥,至少先為我守喪幾個月吧……”
多情随性的小魚兒,直到臨死前,才敢透露出一點點真心話。
花無缺不禁失笑,也紅了眼眶,但生死關頭,還是比小魚兒平靜許多:“什麼守不守的,我們一起生、一起死,見到爹娘一家團聚,也是喜事。”
小魚兒擡起頭來,再說不出勸阻的話:“……傻子。”
花無缺擡手替他拭去淚水,轉首向邀月說:“大姑姑,您動手吧。”
邀月盯着他,目眦盡裂:“你真的要和他一起死?”
花無缺未答,唯有和小魚兒兩兩相望。
邀月瞧着他們彼此不舍又釋然的神情,眼前突然浮現出江楓和花月奴的臉,江楓臨終前最後的願望,就是與花月奴死在一起。
二十年,兩代人,相似卻又不同。江楓和花月奴最後的心情,是畏懼的、不甘的,而花無缺和小魚兒,竟隻有平靜滿足。
邀月忽然全身冷得發抖,幾種聲音在耳邊混亂交錯,二十年前那種心痛到滴血的感覺又如狂風驟雨般襲來,那一天,是憐星哭着抱住她。
可是她的妹妹已經死了,是被她親手殺死的。
她怒吼一聲,走火入魔般拼命揮趕眼前的畫面,出手的方式猛烈又無章法,礦洞山壁出現大片的裂紋,從最薄弱的地方開始破裂掉落。
突然的變故令人措手不及,二人相攜躲開掉落的碎石,小魚兒目光一掃,指向有光的出口:“礦洞要塌了,快跑!”
花無缺急切道:“二姑姑的棺椁怎麼辦?”
“那冰棺有五百來斤,我們兩個人擡不動,反正石頭砸不壞它,出去以後再找人幫忙!”
石塊渣土大片大片地開裂掉落,塵土飛揚,大地亦為之震動。邀月發洩完,茫然地看着周圍,好似被抽去魂魄。
花無缺勸說她一起離開,邀月隻漠淡地偏過頭,言語中充滿傲氣:“你是什麼人,竟敢擅闖移花宮!”
花無缺詫異:“大姑姑,您不記得我了?”
邀月上下打量他一番,“我感覺……你有些熟悉?”
她的眼眸神态如同青澀少女,仿佛失去了二十多年的記憶。這于她而言或許是件幸事。
“花無缺,快!”
小魚兒的催促聲在洞口響起,花無缺也顧不得禮數,強行拉住邀月逃向洞外。
離開不過片刻,土石就将洞口掩埋大半,邀月怔怔地望着這個奇怪又髒亂的地方,透過僅剩一人寬的口子看見棺椁一角,腦海中倏然閃過許多畫面。她好像一瞬間“長大”,變回那個高高在上的移花宮主。
正在小魚兒感慨劫後餘生之時,一道白色身影閃過,身旁花無缺喊了聲“大姑姑”,追上去抓住邀月的衣袖。
邀月回頭,看了眼她親手養育、被她當作複仇的棋子,卻依然尊敬愛戴她的孩子,狠心揮掌推開他,決然地回到礦洞。
神智錯亂時,她短暫地回到了美好純粹的少女時期,遇到江楓以後,一切都變了。幾十年的記憶清晰輪轉,隻有妹妹憐星陪伴她一生,不離不棄。
當姐姐的,不能讓她獨自埋在肮髒的土石裡。
崩塌聲漸止,礦場徹底變成一座廢墟,花無缺朝着洞口拜了三拜,無聲落淚,小魚兒站在一旁,亦是心中凄然。
礦洞坍塌,很快就有官府工匠前來挖石開路,憐星的棺椁完好無損,邀月的屍身就在棺椁旁,沾滿了塵土,嘴角邊挂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花無缺也給她挑了一口上好的冰棺,選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她們葬在一起。糾纏兩代人的恩怨,終于了卻。
有此一劫,原本的喜事也不得不推遲,為此鐵戰和燕南天鬧了點不愉快,打過一場,又相約一起喝酒。小魚兒則在櫻溪為蘇櫻做了一個月的苦力,總算償清他從前養傷時欠下的債務,恢複自由身。
待花無缺和小魚兒再次相見,已是初春。自礦洞坍塌後,他們分别忙于瑣事,關于那天的情形,未能找到機會詳談。今晚在客店的月光下,并肩而坐,聊了各自近況,等該問的都問完了,花無缺才從廣袖中取出一封紅箋遞到他面前。
小魚兒目光躲閃,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接過紅箋,翻開一看,竟是退婚書。
花無缺無奈:“我被退婚了。”
小魚兒直接看到落款處,果真是鐵心蘭署名。隻聽花無缺接着道:“那天我本要與鐵姑娘商議退親的事,才在她的房間發現大姑姑的留信。所以這封退婚書不論她寫還是我寫,都是一樣的。”
“她還說,與她共度餘生的人必須全心全意待她,而我做不到。”
小魚兒有些詫異,想起“旁觀者清”一詞,猶豫道:“我在山洞裡說的話……”
恰好花無缺與他同時開口,二人都愣了一下,相視一笑,對方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便不謙讓,“如果你要說那時的話不作數,要我忘記,那麼抱歉,我不會忘記,還會永遠記得。”
小魚兒像被戳中心事般窘迫一瞬,又強裝鎮定:“我沒讓你忘,永遠記得最好,下不為例。”
他們無法承受對方的犧牲,彼此都心知肚明。花無缺懂得小魚兒的擔憂,也能感受到小魚兒的情意,隻是他于感情上有些遲鈍,害怕接不住這份珍貴的寶物。
直到在洞中曆經生死,一隻無形的手擦去鏡面的水霧,才終于看清自己,看清那深厚卻不自知的情意。
他打破沉默:“小魚兒,對不起。”
小魚兒皺起眉頭:“為什麼這樣說?”
“在礦洞中,我沒有第一時間選擇你。我想,鐵姑娘無辜,先救她逃脫,再與你聯手,也許會有一線生機。如果救不了你,就和你一起死。”花無缺痛苦地搖頭,眸色有些茫然,“可我無法向大姑姑出手,我連向她擡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你的性命就在我一念之間,我卻不敢……”
小魚兒見他神色不對,輕輕搭住他的肩膀,緩聲道:“這是人之常情,你沒有錯,我從未怪你,你不必自責。如果那些家夥還活着,我也無法向他們出手的。”
花無缺心知他在寬慰自己,卻想若小魚兒面對那等情形,一定有更好的辦法,不由苦笑:“因為這點‘人之常情’選擇最壞的結果,你說我是‘傻子’,完全正确。”
“不管你怎麼選,我都支持你。”小魚兒拉住花無缺冰涼的手,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可是花無缺,你這樣善良的老好人,沒有我這天下第一大惡人在你身邊,該怎麼辦?”
花無缺回握住他,微微垂眸側首,目光閃動,“我好像常常在做别人以為我‘應該’做的事,比如從前與你為敵,又比如我與鐵姑娘相識最久,經曆種種,燕伯伯和鐵前輩便覺得我和她應當共結連理。”
今夜,小魚兒難得成為一個傾聽者,他們相識很久,卻好像從此刻開始,才真正看透這個人,觸及到他包裹在溫潤外表下的傷痕。“但你也反抗了、拒絕了,不是嗎?世事沒有‘應不應該’,隻有‘願不願意’!”
花無缺終于展顔:“現在就有一件應該做并且非常願意做的事。”
小魚兒坐直身體,饒有興緻地問:“是什麼事?”
花無缺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靜靜感受着他掌心傳來的溫度,眸中微微泛起淚光。紅塵衆生,唯有對方能夠懂得并包容自己所有的傷痛。“我還有一問。”
小魚兒道:“你說。”
“如果我和鐵姑娘沒有退親,你當如何?”
小魚兒想到自己曾做好了隐藏一輩子的準備,苦澀感歎之餘,口中不肯認輸:“大鬧婚禮,攪和你們的婚事,天大地大,都比不上我小魚兒高興。”
這作為實在很“小魚兒”,花無缺笑笑,無言以對。
小魚兒看着他如玉的面龐,隻盼有朝一日花無缺能真正從心所欲,無拘無束,“所以你要說的是什麼事?”
花無缺答:“接下來的路,我要和你一起走。”
這一夜,伴着月色和星光,他們聊了很久。翌日,暖日融融,院中的樹結了花苞,一夜春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