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四川嗎?”
“是。”
花無缺已有七成把握,隻待最後一問:“和你我有關?”
“是。”小魚兒忍不住道,“看來我寫得還是太簡單了。”
花無缺腳步微頓,“你寫的……寫的是我嗎?”他分明已經猜到,真正揭開謎底時卻有幾分赧然。
小魚兒眼睛瞧着别的地方,口中道:“我可沒在葉子上寫‘你’。”
花無缺眉眼含笑:“嗯,寫的是‘花無缺’。”
小魚兒卻說:“再給你一次機會。”
不對嗎?花無缺無需細想,立刻改口說:“是‘江小魚’?”
小魚兒沒說話,隻揚了揚下巴,讓他自己看。花無缺取出樹葉,葉片上歪歪扭扭刻了“江無缺”三個字。
果真是小魚兒的風格。花無缺無奈笑了下,道:“是我輸了。”
“就這麼認輸了?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投機取巧。”
“若我說你投機取巧,父親定要入夢來怪我不孝,連祖姓都忘了。”
“那也沒什麼,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叫花無缺啊。”
“按規矩來吧。”
小魚兒繞至他身前,不甚明白地打量着,“你就不怕我強人所難?”
花無缺理所當然地道:“你不會的。”
不知怎的,小魚兒回憶起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場争辯,随手拔下枝頭一片樹葉,落寞地歎息一聲,又讓它随風而去。
正當他看着朦胧的山色出神時,花無缺抓着他的手腕,撩起衣袖左右細看,目的不言而喻。
“不在手臂上。”小魚兒輕輕掙脫開,語氣輕佻,“在身上,你來找找?”
青天白日,花無缺自然不能扒他衣服。“怎麼不早告訴我?”
“小事一樁,有什麼好說的?要不是那小道士提起,我都不記得了。”
“小事?”花無缺微怔,旋即似笑非笑地感歎一聲,“我早知道你的性子,何必問呢……”
小魚兒不懂他的喃喃自語究竟為何,一直走到鎮上,才後知後覺地醒過神來,偏偏鎮子口茶攤說書先生講的還是峨眉派先祖除惡衛道的事迹。
“哥,其實你……”
正說着話,前面一個人影蹿了過來,撞到小魚兒的胳膊,那人也砰地栽在地上,摔得很重。
花無缺剛把小魚兒拉過來,又有個麻布衣裳的屠戶追過來,扯起摔在地上的小矮子,一巴掌掴過去,小矮子痛得捂住臉,身旁落下個錢袋。
屠戶還要再打,花無缺立刻伸手阻擋,面色凝重:“有話好說,何必動手打人?”
“他偷老子的錢,老子當然要打他!”
小矮子縮在地上,瑟瑟不止,嘴唇抖了半晌,沒能講出一個辯解的字。
花無缺語氣緩和下來:“他如何能偷你的錢?”
屠戶看他們一人斯斯文文,一人事不關己,卻都不是好惹的,冷哼一聲道出事情經過:“老子在前頭等着先生代寫書信,這臭小子摸了我的錢就跑!很多人都瞧見的!”
他太魯莽粗犷,這一嗓子引得行人側目,小矮子拉緊頭頂上灰撲撲的帽子,操着一口蜀地口音:“我不是故意偷錢的……等我給阿兄買了藥,會想辦法還給你的……”
“就你?我呸!真晦氣!”屠戶掂了掂錢袋,見銀錢半分不少,黑着臉抖着膀子走了。
“多謝恩人相救,否則他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的。”小矮子膝蓋一彎,幸而花無缺反應快,趕緊架住了他。
花無缺見他年紀尚小,又事出有因,不忍苛責,“不必言謝,但偷竊之事,絕不可再犯。”
小矮子口中稱謝,連連作揖。在一旁沉默觀察多時的小魚兒忽然說道:“你是女孩?”
小矮子驚呼:“你咋個曉得?!”
“尋常易容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更何況女扮男裝。”小魚兒蹲下來平視她,“你偷錢真的是為了買藥?”
小姑娘忙不疊點頭:“爺娘去得早,家裡就我和阿兄。阿兄上山砍柴傷了手,不肯花錢治傷,以為忍忍就好了,誰知昨天一早就發熱了,大夫開了好些藥,我們買不起……”她眼中含淚,信誓旦旦,“如果有半句假話,我就、就再也吃不飽飯!”
小魚兒被逗樂了,摸出一顆碎銀給她:“去你哥哥買藥吧。”
小姑娘喜出望外,用蹩腳的官話沖兩人說了一連串吉祥話,興奮地奔向街邊藥鋪。
花無缺淡淡道:“受了傷就要及時治療,若拖延得像那姑娘的兄長一般嚴重可不好。”
小魚兒裝傻:“言之有理。”
“那天你上藥了嗎?”
“我身體好。”
“以後别再那麼沖動了。”花無缺稍稍側身,湊近耳畔,多了幾分溫柔,“對自己好一點。”
對方如有百般質問,小魚兒自有千般理由應付,可就這麼輕飄飄幾個字,竟讓他有些無所适從。
十大惡人絕不會對他說這樣的話,燕南天俠氣豪邁,也不會有言語的柔情。遍數全天下,能夠對他說這句話的隻有花無缺,能給予同等回饋的,也隻有他小魚兒。
“彼此彼此。”他如此回道。不免回憶起宜昌府的會面,那年使計落下山崖,就是為了避開花無缺,不料再遇竟來得這麼快,“我還真懷念你跟我在峨眉山拌嘴的樣子。哎,我們分開之後,你在做什麼呢?”
花無缺認真想了想:“我那時正在去宜昌的路途。走的水路,平日隻能看看書,和鐵姑娘談心。有時在城鎮落腳,不過大部分時間還是在船上。”
宜昌分别後,距離真正走進對方的心扉,還有兩年多。重逢是命運既定,而那由一點一滴醞釀而成的情,卻是意外的火花,是可遇不可求的際會。
沿着小鎮向前,他們于一處茶攤落座。
“你離開以後,我在宜昌停留了很久。”
“江别鶴引你為友,僞裝得又好,他若熱情相邀,你拒絕不了的。”小魚兒神色如常,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花無缺靜靜注視着對方,含笑着搖了搖頭:“不,不是因為他。我在想你說的話,那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說。”
這個少年與他年紀相仿,僅僅兩面之緣就能看透自己的底色,他究竟了解多少?恩師命令中的江小魚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有那麼一瞬間,他對他産生了好奇。
“那你想明白了嗎?”
“沒有,那時我也隻能對自己道一句‘多思無益’。有些東西隻能在無形中改變,因為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盡管如此,他也未能完全懂得到底何為愛,何為恨,或者說他不願有恨。曆經風雨波折,更幸于柳暗花明,師徒之恩、手足之誼、叔侄之情、故友之交……抑或是風情月意,都彌足珍貴。
小魚兒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并排寫了兩個字,一字是“參”,一字是“苦”。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