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缺當年在峨眉山落腳,臨時搭了一處竹屋,離開時沒把屋子拆除。時隔多年,這竹屋由峨眉派看護,借給路過的旅人和農戶作歇腳之處,在偌大山頭也算有個遮風避雨的所在。
仙子香氤氲缭繞,沁人心脾。花無缺一般不會攪人好夢,可再不叫醒小魚兒,他自己今晚就不得安眠了。
小魚兒其實早就醒了,眯着眼睛看花無缺讀書。花無缺翻的是一本香譜,似乎是以前過路之人留下的。上一次他躺在竹屋床榻,花無缺也坐在旁邊,沒有看書,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不管到什麼地方,他總能沉得下心。
時至下午,山間霧氣盡散,視線掠過山徑花草便是一望無際的天,微風徐徐,白雲寥寥。小魚兒穿好衣服,和花無缺穿過山花夾列的小徑,再往前就是山崖邊。
展臂迎風,隻覺身心舒暢,萬事無憂。花無缺站在他身後幾步,輕聲叮囑道:“小心些。”
“區區峨眉山,有甚可怕?”小魚兒閉上眼睛,沉聲吟誦,“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花無缺上前附和調笑:“你站在峨眉山巅,已經是人間的最高處,還需要憑風借力嗎?”
小魚兒抓住花無缺擋在身前的手,睜開雙眼,“我不會摔下去,你别擔心。”
花無缺被看破心思,窘然地撤手,竟也說起了違心的話:“山崖下有什麼你最清楚,我何必為你擔心。”
“李太白若有我的本事,就不必感慨蜀道之難了。”小魚兒扯住花無缺的袖子,迎光微微眯起眼睛,懸崖間呼嘯的風似乎又在耳邊,“花無缺,如果再來一次,你願意和我一起跳下去嗎?”
花無缺俯瞰漂浮的雲霧,聽見群鳥的低鳴,心跳緊跟着劇烈起來,并非畏懼,而是渴望。也許他和小魚兒骨子裡的沖勁是一樣的,也許是身邊這個人給予了義無反顧的勇氣。“刀山火海,奉陪到底。”
小魚兒原本隻想下去瞧瞧,被他一句鄭重其事的答複勾起回憶,忽然發覺過去的一切就像遙遠的夢,他分明是出谷來攪亂江湖的,卻意外地尋找到最重要的人。
從前用的藤蔓早就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可供攀爬的軟梯,看來這幾年裡還有人來往山下,卻不知是何人。有了這個軟梯,“懸崖縱身一躍”注定隻能是幻想。
軟梯堅韌牢固,自山崖邊直直下,恰好可以抵達十二星相藏身十四的山洞。洞中寬敞明亮,金銀财寶一應不見,角落有一隻香爐和一張木桌,木桌邊還有軟墊,幾乎沒有灰塵。
花無缺四下環顧,說道:“我看這山洞很像修行之所。”
“許久不來,這地方竟能大變樣。”小魚兒朝洞穴深處走去,山洞裡居然打通了一條小道,深不見光,隻供一人通行。
二人一前一後穿過通道,前路驟然變得十分陡峭,點了火折子照亮,才看清除了下行的階梯,兩側還有許多巴掌粗的木樁,似乎是練功所用。
越往下走,回旋的階梯越發陡峭,用輕功固然很快,也很費體力,這麼下行兩刻鐘時間,汗水沁濕了裡衣,漸露疲倦之色,隻有那枚火折子頑強地跳動着,不曾熄滅。
小魚兒坐在台階上,将燈火随意放在石階的夾縫中,回望一眼看不見盡頭的來路,“山路越走越深,沒有食物和水源,葬身山腹也沒人知道。”
花無缺接道:“直接歸于天地,倒不必麻煩别人了。”
眼下遠不及客死他鄉的境地,花無缺卻從自己的無意的玩笑話中聽出些别的意思。他們一同降生,倘若某天一起死去,也算獨特的美滿結局。
但玩笑歸玩笑,此刻最重要的是離開峨眉山。
“我們走到現在,始終沒有氣悶之感,火光依舊燃燒,可見山路雖深,卻兩面通氣,一定有出口。”
情況出乎預料,小魚兒獨自郁悶了一會兒,重新拿起光源和花無缺繼續下台階。這回隻走了一盞茶的工夫,山路變得一馬平川,盡頭是一扇有雕花的門。
花無缺仔細檢查過,沒發現什麼暗器機關,在門口喊了聲“叨擾了”便推門進去。門内是一處廳堂,隻有簡單的桌椅陳設和兩張一人寬的床榻,桌下的香爐和上面山洞裡的一模一樣。
“看來這裡确實是用來修行的地方,而且是同一人修建的,能在山中連通上下兩處,可見财力不菲。”花無缺久未聽見小魚兒的聲音,轉頭去尋,那人還站在門外。
“小魚兒,你怎麼了?”
小魚兒搖頭,向他走來,“這宮殿從前的主人是蕭咪咪。”
花無缺聽小魚兒講過拿到五絕秘籍的曆程,後來這裡被洪水灌溉,原以為會面目全非的,如今看來能将整座洞宮修葺一新的人,絕非凡俗。
既然這裡已經換了主人,他們貿然闖入很是失禮,幸好小魚兒來過,不消片刻就能找到出口。
出口在百級石階之外,夕陽餘晖照下一線天光,登階而上,是一座神廟。神廟也被整修過,供奉着一尊金身普賢菩薩,二人恭敬拜過,轉身離開廟宇,正好迎面遇見提着水桶的藍衣道士。
三人面面相觑一陣,還是年輕道士先反應過來,放下水桶拱手示意:“二位是可是江公子和花公子?”
小魚兒抱拳回禮,見他一身裝束,問道:“你是峨眉派弟子?”
“正是,掌門神錫道長是我師爺。”
花無缺道:“峨眉禁地一面之緣,閣下好記性。”
“實不相瞞,我先認出的江公子。”小道士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得腼腆,“那年在這神廟裡,軒轅三光如此狡猾,江公子怎樣幫師爺赢回銅符的,我看得一清二楚。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江公子卻為我峨眉毫不猶豫地砍了自己九刀,保住峨眉百年基業,當真果敢英勇,我輩心生敬服,那天回去後……”
小道士一開口,竟如連珠炮似的停不下來,說的确有其事,偏又誇大不少,小魚兒不得不擡手打斷他,連忙轉移話題。
“這廟宇是峨眉派翻修的?”
小道士立刻回道:“是啊,峨眉山上大大小小的寺廟都是我們修理的,還有弟子輪值打掃呢……”他停下話頭,疑惑地打量二人,“我就在那邊打水,沒看到有人上山,你們是從哪裡來?”
花無缺微笑道:“從山裡來。”
“山裡?”小道士恍然大悟,“你們走了山裡的階梯?除了我們師兄弟,還沒人走過哩。”
小魚兒問:“那石階也是你們峨眉建的?”
“是啊,修廟的時候發現底下還有個洞口,洞口下有好大一座宮殿,可惜被水淹了,壞了裡面好多寶貝。後來師爺就做主将它修成練功的地方。從山頂爬軟梯到洞口,經過山裡的石階小道,出來再把寺廟打掃了,這一趟就算修行。”
如此一來,山中的變化便不足為奇。與小道士淺談一番後,花無缺與小魚兒沿着官道出山,傍晚的陽光溫暖柔和,映得雲朵和遠方山頭一片金燦燦的景色。花無缺心不在焉地應和着小魚兒的話,獨自思緒萬千,路邊晃動的樹葉、拂面的微風,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心裡想的始終是十四歲的小魚兒,想起那時的零碎片段。
小魚兒摘了片樹葉在他鼻尖晃了下,提高聲調:“花無缺,你在想什麼呢?”
花無缺回神笑了笑:“沒想什麼,是我走神了。”
小魚兒知道他沒說實話,也不着急追問,彎腰撿了塊有棱角的石頭在樹葉上刻了幾個字,轉手塞進花無缺的腰帶裡。
“花無缺,我們來猜謎吧,謎底我已經寫在樹葉上了。”
花無缺沒有拒絕的理由:“好,你說吧。”
“規則還沒說完呢。”小魚兒提議,“你可以問十個問題,我回答是或不是,隻要你猜出樹葉上寫了什麼就算赢,我可以答應你任意一個條件,反之你就要滿足我的要求。”
花無缺沉吟片刻,問:“若你寫的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呢?”
“放心,你肯定知道的。”
花無缺低頭瞧了瞧别在腰帶上的葉子,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小魚兒清清嗓子,提示他:“我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
花無缺颔首,說出第一個問題:“是女人嗎?”
小魚兒道:“不是。”
“他是否與我相識?”
“是。”
“按年齡論,他是我的長輩嗎?”
“不是。”
話到此處,可選範圍已經很小了,花無缺保守穩妥,繼續問下去:“近三個月裡我是否見過他?”
“是。”
花無缺沉思了一會兒。此時他們已完全離開玄壇廟,夕陽隻餘薄光,前方鎮子上已亮起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