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啊……是再脆弱不過的東西。
這時他倒是有點理解為何有人會沉迷煙酒的方法刺激,隻可惜自己這腦子是越來越清醒。
他下意識收緊指縫,待到手指傳來灼燒感才不慌不忙把結束使命的煙尾熄滅。
說起來,當初學會抽煙的時候,好像也沒覺得這會成為另一種折磨……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要是當年那個帶頭逃課肆意妄為的學生會長有生之年能看到這幅景象,估計甯願二十歲就死于非命。
在選擇低頭的那一刻,這一切就已經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了。
偏偏又懷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做着掩耳盜鈴的事,光是這個舉動就足以讓自己送命。
但是。
他的拳頭默默攥緊。
那種令人怒火中燒的。
高高在上的。
默許的态度。
無論是哪一方,似乎連掩蓋都未曾有過。
“他跟港口黑手黨牽扯太深了。”
現任港口黑手黨首領森鷗外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可這看似被寄予厚望的異能特務科似乎也隻是挂了個名頭,請求被駁回,對面的種田長官說這話時,他鏡片後的神情已然清晰地刻印在腦子裡。
于是他恍然大悟般嗤笑着自己的天真。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
将一個人,一個決心要開始新生活,帶着家人重新開始的人徹底宣判死刑。
連帶着、那些對孩子而言可能存在的危險。
那是一夥在國際上臭名昭著的惡徒,毫無底線可言。
連他都清楚的事,難道他們不清楚嗎?
當然清楚,而且心知肚明。
若非橫濱本身就足夠弱小,何必要用這種辦法引狼入室?
沒有犧牲大到不能接受。
但有權利選擇是誰犧牲。
好像一個又一個連環圈套,一環扣一環,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所以他笑了。
是了,原來自己也一樣虛僞,不是容忍不了犧牲,隻是容忍不了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自己頭上——這便是那層自己都未曾覺察過的、傲慢。
即便是到了港口黑手黨,也隻能暗暗為那些死亡的名字留下記錄,以全自己未泯的良心,真切的事卻半步不越雷池。
嘲笑當權者的無能虛僞枉送人命,當自己懷着蔑視和高高在上的憐憫對大哥大放厥詞的時候,大哥眼裡的自己不知是不是也這樣蠢?
他擡起頭,今天的天空是鐵灰色的,黑壓壓的一片雲醞釀着即将到來的暴雨。
和跑出來的那天一模一樣。
他忽然覺得記憶中那個在課桌上刻下叛逆宣言的“坂口炳五”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為什麼?”
被太宰扯着領子質問的時候,他的心思居然會飄到這明顯增長的氣力上去。
确實是氣狠了。
看來特務科并非全是屍位素餐的廢材,“重點觀察”裡的頭一位,不僅印證了所謂異世界的存在,其本身還真有點東西。
但很可惜,他隻能一言不發。
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承認一開始就居心不良?别扯了,上趕着交朋友的可不是他!他無不帶有惡意和嘲諷地這樣想着,也是這樣說出口的,連帶着内心的半點悔意一同墜入深淵——好像隻要是他自己承擔了這份罪孽,一切都能恢複如初一樣。
除了自己。
“你說……什麼?”
然而太宰治最無法容忍的就是隐瞞。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安吾身份特殊,又怎麼可能忍着虛情假意上趕着和對方做朋友?非要說的話安吾和織田作的感情還比他要更好呢!
因而。
對他來說,最無法接受的就是這種置之事外的态度。
“為什麼連你也……”
“該說的檔案裡都有。”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鏡,金屬框在昏暗光線下閃過冷光,“我能說的也都說了。”
太宰突然笑出聲,那笑聲像生鏽的齒輪碾過砂紙:
“那還真是了不起啊安吾,連呼吸頻率都沒變。需要我誇贊特務科的演技培訓嗎?”
壓抑許久的風暴在瞬間爆發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甯願那個人是我啊!!”
說完他愣了,太宰治也愣了,緊接着就是毫無水分的一拳。
當顴骨與指節相撞的悶響在倉庫回蕩時,坂口安吾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肢體接觸。
繃帶青年眼中翻湧的黑暗比擂缽街最深處的巷道更令人窒息,那些永遠纏繞在太宰頸間的醫用繃帶,此刻仿佛化作勒住真相咽喉的絞索。
“……真遺憾,”施暴者歪着頭輕笑,聲音卻像浸在冰海裡的碎玻璃,“那就替我向你的兩個上司問好吧。”
坂口安吾的記憶力很好。
好到連玩掰了的摯友離開前那個口型都記得清清楚楚。
是“憑什麼”。
然而他不敢想象這個“憑什麼”後面接的到底是什麼。
是“你也配”?還是……
他不敢想,然而也放不下。
“都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用呢?”他苦笑一聲,起身向遠處的營地走去,“不過……”
鏡片閃過一絲寒光。
有一件事。
是隻有他才能做到的。
說他是擅作主張也好,輕舉妄動毀了高台之上幕後之人的籌謀也罷。
到那時、也一定會讓他們,刮目相看吧……
……
“玲奈老師再見!”
清脆的童聲像一串風鈴,像要把人融化在早春的斜陽裡。
“明天見咲樂!”年輕的女孩面上挂着微笑,俯身跟班裡的每個孩子說“再見”,身上的圍裙挂滿了這群孩子的“佳作”。
小女孩幾乎是一路小跑着撲進紅發男人的懷裡,也不忘跟老師同學們揮手告别。
在玲奈看來,這位寫小說的織田先生算是模範家長了。
在第一天接孩子遲到時隻能手足無措地看着哭得稀裡嘩啦的小女孩,自那之後,這個男人就像長在了校門口的石階上,每天都在最前面等着,無論風雨。其他家長總踩着點姗姗來遲,唯有他永遠提前支着長腿坐在老位置,膝蓋上攤着永遠寫不完的稿紙。
“織田先生今天也很早呢。”有時候他會提前到不少時間,在玲奈第三次鼓起勇氣搭話時,她好奇地詢問,“冒昧問一下,能在哪裡看到您的著作呢?”
“啊……是、還在撰稿……”織田作之助不語,隻是一味搪塞正在寫。
要是他的責編看到這幅光景,不知又會是怎樣的痛心疾首,因為這已經是每個月織田家門口上演的常駐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