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是烏玉勝的聲音。
朱辭秋身影略微一頓。分明見他傷重難行,如今卻與她來此的間隙隻隔了一夜,果真是皮糙肉厚不怕死。
這樣的想法隻存于腦中一刹那便被她抛卻,隻專心翻找着那封書信。
她舉着燭台,仔細探查書架上的每個縫隙角落,又突然想起穆照盈遊記中的話。既然是烏圖勒将信帶給穆照盈的,他那時自知與穆照盈已離心離德,想必不會任由如此機密的信件留于此間。與其在這漫無目的尋找,倒不如出門去問問她,那封信上究竟寫了什麼。
就在她走向門口時,屋外又響起兩聲敲門聲。她微微皺眉,将門梢緩緩取下放在一旁,還未擡手推門,門卻立馬從外打開。
因着她一夜未曾見強光,所以在開門的一刹那不自覺低下頭,想用手擋住日光。門口久不說話的男人忽然擋在她面前,一隻手接過她手中的燭台,另一隻手輕輕覆住了她的雙眼。
熟悉的皂角青草氣息再度包裹住她。她亦能從還未來得及放下的那隻手的指縫中,看清面前這個男人的胸膛正緩慢起伏着。
烏玉勝驟然湊近一步,讓她呼出的熱氣不自覺湧在他寬大的手心上,似乎也讓烏玉勝的指尖輕微顫動一下。她聽見他輕聲開口:“日光刺眼,殿下稍候。”
過了一會兒,朱辭秋不願再稍候,她放下手,主動擡腳側移兩步邁出門檻,又在烏玉勝身後一步停了下來,側頭看向他的背部,沉默一瞬。
他今日,穿的紅衣。
見他仍舉着燭台愣在原地,仿佛不知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于是她隻好淡淡開口:“你是來此罰站的嗎?”
話音未落,烏玉勝便迅速轉身跟在她身後,與她一同朝主屋而去。
路并不遠,但朱辭秋走得很慢。也是此時她才看清這些花圃中,原來種的都是月季花,開得還極好。
一大片月季花,讓整個木屋院子都充斥着并不濃郁卻又能聞得見的淡淡花香,花圃相連的根莖與綠葉間有一些未消散的露珠,露珠綠葉與綻放的月季,一同在從樹縫間透過來的朝晖下發着光。
白日看此地,靜谧又安詳,像極了她在燕京時,從閑書話本中讀到過的世外隐居之地。
主屋的門大開着,朱辭秋順着台階往上走,卻忽然被身後的烏玉勝拉住衣袖,她停在原地,轉頭看向他。
烏玉勝額間的汗漬順着臉頰滴在地上,嘴唇愈漸發白,聲音也有些顫抖,卻又極力克制,看起來像背上的傷口又複發了。
他微微張口,吐出兩個字來:“殿下。”
朱辭秋挑了挑眉,似是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烏玉勝并不言語,隻擡腳上了台階,與她站在一起。他彎腰又低頭,抓着她的那隻手順着胳膊往上,輕輕按在她肩頭上。
朱辭秋未擡首,冷淡地與烏玉勝平視。她看得清楚,面前這個男人眼中,似有萬般雜糅在一起的情緒,就如同她與烏玉勝那些理不清剪不斷的感情般難以辨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聽見他緩緩說出四個字來:“讓我陪你。”
這四個字,像從烏玉勝胸腔中發出來般,低沉又緩慢,铿锵有力又讓人不容拒絕。
朱辭秋聞言,擡眼又垂眸。她看向自己肩膀,示意烏玉勝将放在她肩頭的手拿開。見後者站直身子照做後,她才笑了笑,道:“随你。”
說罷,她便不再搭理烏玉勝,踏過台階見主屋的大門半掩着,于是又停在門口,擡手輕敲了三下門。
屋内無人應答,朱辭秋便知屋内空無一人,于是自顧自地邁進門檻。剛一進屋,烏玉勝緊随其後,将燭台放在原位後,又轉身将主屋的門關好。
此時屋子裡隻有她與烏玉勝二人。
烏玉勝看着她,而她則目不轉睛地盯着主桌上擺在明面上的那封信。
她走到桌沿邊,垂眸看向那封信。手略微在半空停頓一下後,便一面将信件拿起,一面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而烏玉勝,則坐在她身側,與她隻隔了一張主桌的位置。
他将一旁的茶杯翻轉,給她添了一杯新茶,又親眼看着她,拆開了那封信。
信有三頁,第一頁隻寫了一行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辭秋看過穆老将軍的筆迹,方才也見過了穆照盈的筆迹。是以她隻看一眼此信,便能确定,這裡頭的内容皆是穆照盈所寫。想來是依着她腦中所記而謄寫下來的内容。
她翻動剩下的那兩頁紙,看了半晌。屋内安靜得隻能聽見她與烏玉勝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始終捏着信紙,一直注視着信中内容,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果真是好大一盤棋。”朱辭秋勾起唇角,冷笑了一聲。她将信紙舉在半空,仰頭看向它,“南夏,大雍,全是蛇鼠一窩。怪不得穆照盈會惡心地獨居此處,不願再見他們任何一面。”
朱煊賀。她在燕京時,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就連如今年紀最輕的兵部侍郎顧霜昶,都從未對她提起過這個人。
顧家百年世家,三代宰輔。顧家的大家長,那位從先皇即位便一直輔佐他的肱骨老臣,在大雍,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存在。
可燕京的所有人,都從未想起過,先皇曾有一位名喚朱煊賀的兒子。
朱辭秋終于知道,原來史書傳記的白紙黑字,真的可以随意篡改塗抹。
“殿下,”烏玉勝忽然半跪在她面前,伸手想要将那信紙從她手中拿走,“如今既已看完,便先吃飯,一切事宜等飯後再說。”
朱辭秋晃開烏玉勝的手,微微低頭看向他的眼睛,沉默須臾後,緩慢開口道:“我父皇即位前,南夏與大雍的戰事并不頻繁,我原先不知,烏圖勒是因為你母親,還是因為朱煊賀的計劃才會如此。”
“如今我卻明了,烏圖勒與朱煊賀這樣的人,是沒有心的。”她将信紙輕輕放開後,任由這載滿穆照盈痛苦的計劃飄落在地上,也飄落在烏玉勝身側,“至于穆老将軍,穆伯鳴。或許他在我父皇即位前,是真心在守着大雍的百姓,守着長邑十三州。”
她就這樣看着烏玉勝,沒有再說出後半句話。但她與他,如今都已心知肚明。
朱煊安,信中提到過他。那是她父皇的名字,他在十一年前即位後,不,應當是他在先皇病重監國時,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撫邊塞,而是讓從未上過戰場讀過一本兵書的宦官,去做監軍,掌管軍權。
何其荒謬,何其可笑的一件事。
直到穆東風一刀砍掉了宦官的頭,朱煊安沒過多久成功即位,要召回那位監軍的宦官。朱煊安好不容易熬到先皇病逝,迫切地想要立下新皇威風,在知道宦官死于戰場後,要穆東風回京述職。
誰都知道,穆東風此去非死即困,而邊塞也将再無先皇所在時那般安甯。恰在此時,烏圖勒找到了穆伯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