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程鸢停下了腳步,此時正忙于用腳把鞋子脫下來,以便清理在走動時不慎落入鞋中的幾粒砂礫。
與學校邊少有遊人問津的狂野叢林不同,老碼頭可觀的人流量讓這裡的各項基礎設施都得到了良好的維護,連帶着草坪看起來也相當謙卑。時有修剪的草坪,即使在植株最為茂盛之處,草深也不及人的腳踝。但哪怕僅僅隻是這樣的高度,也足以讓草葉将自己堅硬而又柔軟的尖端觸及洞洞鞋上的透氣孔,刺探人類藏身于塑膠中的赤裸腳丫了。
或許是設計最初就存在的缺陷,雖然洞洞鞋的鞋面上布滿透氣孔,卻依舊不太透氣,進了鞋子裡的水總是怎麼也幹不透。可能是地上的積水,也可能是自身出汗導緻,程鸢的腳在潮濕的鞋子裡悶了大半個下午,一直捂到皮膚起了皺發了白,甚至就連觸覺都變得遲鈍了。于是,當她從鞋子裡抽出自己被劃了幾條血道子的腳丫之後,原本在鞋中滾動的砂礫也變成了幾粒細小的蒺藜草籽。對這些渾身長滿尖刺的草籽來說,劃開被水汽捂得發軟的皮膚簡直如同熱刀切黃油般輕而易舉。
“我服了你了哥們,可真有夠多災多難的。”帶着膝蓋上的淤青和還在向外滲血的傷口,程鸢“嘶嘶”地輕聲抽氣,小心翼翼地跳着腳從暗處的草坪蹦跶到木棧道的燈火照耀下,見狀,俞躍一時竟有些語塞。“喂,先别。”他叫住了程鸢就地在路肩上坐下,準備直接用手往傷口上抹的企圖,“我拿張紙你擦着。”
“謝謝。”接過俞躍從挎包裡取出的紙巾,程鸢從包裝袋裡扯出一張紙。塞在挎包夾層裡的紙巾被揉得有些皺巴,但好在并沒有被俞躍裝在包裡的髒衣服所污染,程鸢一邊将紙蓋在腳上的血道子上,一邊随手将荷包樣式的紙巾包裝袋抻平。作為生活粗糙的男高中生,被俞躍揣在身上的紙巾自然也不可能是什麼帶有印花和香氣的精美手帕紙,不光紙面摸起來有種粗糙的顆粒感,就連塑料外包裝上也印着某家餐廳的照片,看上去頗為廉價。
眯起眼睛,借着路燈辨認照片裡出現的文字,程鸢擡頭看向俞躍,問道:“你這是從哪家飯店順的宣傳紙巾嗎?”
“應該是吧,之前吃飯的時候忘記退了,就拿着用了。”俞躍随口應道。他蹲在程鸢跟前,一手撐着腦袋,把手肘支在膝蓋上。
“敗家子。”程鸢小聲嘀咕道。隻不過她的聲音還不夠小,不夠小到讓對面的人假裝沒聽見。
俞躍揚起眉頭,“那你倒是别用啊。”
“對不起······”程鸢老實地低頭認錯,然後像是想起什麼,她轉而問道:“所以,剛才的茶位費和紙巾你退了嗎?”
俞躍咋舌,“結賬的時候你怎麼也不看看賬單?别人說幾個子,你就給幾個是嗎?原來這電信詐騙還真是藍海一片。國家反詐APP你下手機上沒?别到時沒趕上保健品詐騙,先享受上電信詐騙了,這幾十年的彎道可不興超車啊。”一時沒把住嘴,俞躍忍不住損了幾句才接着說道:“燒烤而已,哪有茶位費這麼高端的東西,紙巾我倒是退了。”
“那你這個怎麼沒記得退?”把紙巾袋子遞還給他,程鸢嘴上也不忘擠兌回去。
“梅花還能二度開的是吧?你小子倒是别用啊,把你腳丫子上那張紙也還我。”
傷口在白紙上留下幾個小血點。程鸢腳上的劃痕并不深,隻擦破了一點油皮,就算放着不管,過上一會兒或許也會自動愈合。簡單處理過傷口後,程鸢擡起頭。二人面對面蹲坐在路邊,或許是都專注于同一件事的緣故,兩個垂着的腦袋不知不覺間竟湊得很近,以至于那個毫無征兆擡起的腦袋險險擦過俞躍的下巴,他下意識地将身子向後仰。
“怎麼了?”程鸢有些疑惑地看着俞躍幅度略顯誇張的動作,她拍了拍自己的頭頂,“我頭上也粘着草籽嗎?”
絕望地發現自己竟然立刻就理解了對方奇怪的腦回路,俞躍聲音中不由透出一絲悲哀,“大哥,你這頭也不打聲招呼就猛地擡起來,不躲開難不成還要我迎頭趕上?不是冤家不碰頭,我尋思咱倆關系也沒有差到這種地步吧?”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聲音一頓,接着幽幽開口道:“都說冤有頭債有主,啧,怎麼看着不太像呢。”
“俞躍,你這混蛋。”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似乎讓雙方都習慣了彼此的說話方式,程鸢同樣很快便反應過來俞躍的話裡有話,“我要是沒頭那你躲什麼。”
被發絲刮擦過的下巴略微有些發癢,俞躍摸了摸下颌,不由地被她那奇怪的着眼點逗樂,“怎麼?還有撒首锏?要沒頭這不更得躲開了?誰家見了刑天還巴巴往上湊的,等着你拱首讓人啊?别人旗開得勝,你我出首得顱是吧?合着咱倆這合作得還挺愉快?”
“俞躍,你這家夥······”程鸢朝他眯起眼睛,就連聲音也壓低了,“愚不可及。”她也學會了利用對方名字進行反擊。
“那是,”但顯然她的威脅沒能發揮應有的效用,俞躍應承得相當爽快,“你這争當出頭鳥的境界,确實我俞不可及。行了,别在這光顧頭不顧腳了。搞定了就走吧,我騎車送你。”
在人員密集的場所,共享單車的翻台速度相當快。一頓飯下來,原本停靠在路邊的共享單車自是早已不見蹤影。因此,除了飯後消食外,兩人沿海濱漫步的另一個目的,便是為了尋找手機地圖上标識的共享單車。眼看着離屏幕上顯示的單車停放點還有一段不小距離,俞躍幹脆提出送她一程。
沒有拒絕他的建議,不過程鸢也有自己的想法,她開口道:“好啊,不過我們換個位置吧?别累······”程鸢猛地踩住刹車,她偷偷地瞥了俞躍一眼,生生将臨到嘴邊的話頭扳向另一個方向,“呃,不是,我是說······就是,那什麼,我還挺重的,總讓你載着我不太好意思。禮尚往來嘛,哈哈,禮尚往來。”程鸢幹笑着,為方才的纰漏倉促找補。
雖然她靈機一動,為自己的提議找到一個看似委婉的理由,但程鸢還是得到了俞躍好一番沉默無言的長久凝視。上下打量程鸢良久,俞躍這才幽幽開了口:“哥們來真的?你是有哪裡······不等等,還是說你其實是河南人?”
“何出此言?”程鸢不明所以,她誠懇地問道:“這和河南人有什麼關系?”
“是啊,我也想問。”既然對方虛心請教,俞躍自然也不吝賜教,“要不是河南人,‘中’和你有何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