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順安在廊下站定,幾枝金桂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飄到他身上來。他敲了敲窗戶,不一會兒就聽見裡面披衣而起的聲音,片刻之後,李雲錦打開了門,将他讓進去。
她在寝衣外松松披了件靛青外衫,眼底一片清明,毫無初醒的惺忪。
“皇城事畢了。”程順安聲音壓得低,帶着一絲複雜意味,“大皇子果然動了手。”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莊子裡黑黢黢一片,隻有遠處值夜的燈籠在風裡晃着一點暖黃的光暈:“可惜了那些跟着他拼殺的将士。”
李雲錦也望向那沉沉夜色。
院牆邊高大的柿子樹,在天幕下顯出黑黯黯的輪廓,幾顆熟透的柿子像凝固的小燈籠,沉沉墜在枝頭。夜風掠過樹梢,帶起一陣沙沙細響。
“勾結外敵,引狼入室,”她的聲音不高,在這清冷的秋夜裡卻格外清晰,“總會有這一遭。如今陛下早有防備,已經是将損失降到最低了。該流的血,一滴也省不了。”
語氣裡聽不出多少波瀾。
程順安颔首,算是認同這說法,旋即話鋒一轉,帶出另一樁事:“宮裡頭太子妃驚厥早産,兇險萬分……幸得太醫令和葉夫人及時獻上奇藥,才穩住太子妃元氣,誕下皇孫,保住了皇孫的性命。”
他擡頭,探究地問:“這藥……”
李雲錦的唇角浮起極淡的弧度:“大約就是我當初‘煉’出來的,也算派上用場了。如今……”
她停了停,方才說:“隻剩我手上那一顆了,找個時間也送到宮裡去算了,省得人惦記。”
程順安笑嘻嘻:“那雲芳小姐有些可惜了。”
“娘早就看中了那藥,旁敲側擊過幾次。雲芳信她,毫無防備。藥到了母親手上,如今用在何處,是好是壞,都是雲芳自己選的。”
窗外的樹葉被風吹落,打着卷兒落到了她手上。她拿在手上看了看,又丢出去:“她信娘,把東西交托給她保管,自然就該承擔這‘信任’的重量。無論是天大的恩惠,還是剜心的痛楚。世上哪有隻要好處、不擔風險的信任?”
程順安挑眉,笑微微地說:“主人這話……未免太過冷情。對雲芳小姐來說,有些冷酷了。”
“冷情?”李雲錦嗤笑出聲,搖了搖頭,“我本就不算她們真正的血親。冷,才是應當應分。”
她對程順安點點頭:“夜深了,你也去歇着吧。這些時候,你也麻煩了。”
“既然是為主人做事,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話。”程順安笑嘻嘻地應了,一矮身,又從窗戶出去了,消失在了夜空中。
動蕩的消息如同遲來的秋雨,第二日午後才真正淋漓地潑灑到青蘿莊。
莊子裡的人聚在廊下、竈間,壓着嗓子議論紛紛。
周嬷嬷拍着心口,對着幾個大丫鬟絮叨:“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虧得姑娘早早避到這莊子上來。若是留在城裡頭,聽着那喊打喊殺的動靜,也夠吓人。”
幾個丫鬟也紛紛附和,心有餘悸。
正說着,莊子外頭驟然響起一陣急促而不同尋常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門前戛然而止。
很快,老張引着兩名風塵仆仆、身着内侍服飾的人疾步走了進來。為首一人面白無須,眼神銳利,目光一掃,便落在聞訊趕來的李雲錦身上。
“見過歲甯郡主,還請郡主請李雲芳小姐出來,有旨意給李雲芳小姐。”
莊子裡瞬間鴉雀無聲,方才的議論私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雲芳?
不多時,李雲芳被人牽着,懵懵懂懂地被推到前面。
她穿着一身鵝黃的襖裙,頭發梳成兩個小圓髻,小臉上滿是剛睡醒的迷糊和對聖旨的怯意。
那内侍展開手中明黃的卷軸,朗聲宣讀。文绉绉的詞句對于她來說還有些太過艱澀,她隻聽懂了幾個零星的詞:“獻藥”、“有功”、“封為縣君”……以及最後那句清晰的“欽此”。
尾音落下,庭院裡靜得隻剩下風聲拂過樹梢的沙沙響。
李雲芳跪在那裡,小小的身子幾乎僵住,仰着臉,大眼睛裡是全然的迷茫。
什麼“縣君”?什麼“食邑”?她都不在乎,隻有“獻藥有功”幾個字,像根小刺,倏地紮進心裡。
姐姐送給她的藥,娘說幫她保管的,現在給了别人?
委屈和難過一同湧上來,鼻子猛地一酸。
内侍等了片刻,見李雲芳隻是呆呆跪着,毫無反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李雲錦輕歎一聲,走到李雲芳身邊,輕輕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低語:“芳姐兒,這是聖旨,是陛下賞賜你的榮耀。快叩頭謝恩,說‘臣女李雲芳,謝陛下隆恩’。”
後者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酸澀壓下去,學着李雲錦的話,對着那卷明黃的絹帛,用稚嫩卻清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臣、臣女李雲芳,謝……謝陛下隆恩。”
小小的身子伏下去,額頭輕輕觸碰到帶着涼意的地面。那點委屈,被這突如其來的“榮耀”壓着,沉甸甸地墜在胸口。
内侍緊繃的面色稍霁,将聖旨合攏,遞向李雲芳。她身後的嬷嬷連忙上前,雙手高舉過頭,恭敬地接過那沉甸甸的絹帛。
内侍臉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說了幾句恭賀的套話,便帶着人如來時一般匆匆離去,隻留下滿院子目瞪口呆的人。
莊子裡凝固的氣氛這才像解凍的河面,慢慢流動起來。
丫鬟婆子們壓低了聲音,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縣君”、“食邑”這些她們半懂不懂卻足夠敬畏的詞兒,語氣裡滿是驚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