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靖之出身于尋常百姓人家,而非門世家大族,卻能憑借一己之力,立下不朽戰功,被今上冊封為鎮國将軍,官居正一品,定當名垂青史,且商靖之身長八尺有餘,英姿勃勃,面上橫亘的傷痕不過是為其平添英武之氣,更何況商靖之待人溫柔,因此商靖之擁有不可計數的紅顔知己實乃天經地義。
鳳長生分明是這般想的,心裡頭竟莫名覺得不痛快。
“将軍上月回金陵,并未将紅顔知己帶回來麼?抑或是将軍在金陵多的是紅顔知己?”
商靖之不知鳳長生何出此問,腦中靈光一現:“長生莫非呷醋了?”
鳳長生矢口否認:“我并非呷醋。”
他執意留在商靖之身畔,一則是為了報恩;二則是因為他身上的傷尚未痊愈;三則是因為他回不得家,并無栖身之所。
至于呷醋,他對商靖之全無心悅之情,豈會呷醋?
商靖之明知鳳長生不呷醋才符合常理,可他并不想聽到鳳長生這樣的回答,竟鬼使神差地道:“我在金陵多的是紅顔知己,外頭的紅顔知己自然并未帶回來。”
鳳長生笑吟吟地道:“将軍的紅顔知己必定才貌雙全,世間難得。我若能一睹芳容,定然三生有幸。”
商靖之一時語塞,居高臨下地端詳着鳳長生,心下盡是無名火。
鳳長生發問道:“将軍生氣了?我何處失言了?”
商靖之不答:“我去練劍。”
他這劍從日上三竿練至夕陽西下,方才罷休。
近來邊疆太平,他已許久不曾如此煩悶過了。
為了重歸平靜,他該當早些将鳳長生送走。
一念及此,他将劍送入劍鞘,繼而意外地瞧見小厮提了手爐,進了鳳長生的房間。
杏花正盛,春寒消退,這鳳長生何以需要手爐?
他推門而入,隻見鳳長生縮成一團,并将錦被蓋嚴實了。
難不成鳳長生又發熱了?
他撩起床帳,掀開一點錦被,伸手去探鳳長生的額頭。
鳳長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回首見是商靖之,才松了口氣:“我以為将軍還在生氣。”
“嗯,我還在生氣。”商靖之言罷,竟見鳳長生用面頰蹭了蹭他的手背。
鳳長生雖然不知自己到底是何處惹到商靖之了,但商靖之生氣顯然是他的過錯,遂軟聲軟氣地道:“将軍莫要生氣了,生氣傷肝,于己無益。”
那把無名火當即消失殆盡,商靖之從善如流地道:“好,我不生氣了。”
鳳長生坐起身來,正色道:“将軍可否告訴我為何生氣?我一定改。”
“你不必改。”商靖之生氣是由于不喜鳳長生誇贊他所謂的紅顔知己之故,但這并非鳳長生的過錯。
鳳長生思及商靖之先前對他的一番教誨,不再深究,而是道:“将軍說并非我的過錯,定非我的過錯。”
“孺子可教也。”商靖之收回手,疑惑地道,“你确已退熱,為何抱着手爐,還蓋緊了棉被?”
鳳長生愁眉苦臉地道:“我肚子疼,将手爐放在肚子上,蓋緊棉被能舒服些。”
“肚子疼?我命人去請大夫。”商靖之方要作聲,卻被鳳長生打住了:“我适才已看過大夫了,大夫開了湯藥,可大夫說這大抵是我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無法根治。”
鳳長生又補充道:“肚子疼的起因是癸水,每回來癸水俱會隐隐作痛,疼得厲害了還會在地上打滾,甚至曾疼得暈死過去,但今日還好,不算太疼。”
他第一次來癸水是一十又四那年,他乍見自己下.身淌出血來,以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刷地淚流滿面。
他提筆寫下了遺言,遺言卻是被眼淚暈染開來了,變得模糊不清。
娘親正巧來給他送荔枝,見狀,慌忙将他抱在懷中,一邊輕拍他的背脊,一邊問他:“出何事了?”
他據實道:“娘親,我無緣無故出血了。”
娘親巡睃着他的身體,目光末了定在他的下.身,如遭雷劈一般,好一會兒才道:“你……你下.身,你下.身出血了?”
他颔了颔首,含着哭腔道:“娘親,我是不是命不久矣?”
須臾,娘親變回了尋常模樣:“不,你是來癸水了,不必驚慌,這天下所有人都會來癸水。”
他不相信地道:“娘親與爹爹也會來癸水麼?”
娘親好像猶豫了一息:“對,娘親與爹爹也會來癸水,這乃是尋常之事。”
他當即轉悲為喜:“那便好,我還想我要死了咧,我還傻乎乎地寫了遺言。”
他以為娘親會問他寫了什麼遺言,娘親對此卻不感興趣,而是耳提面命地道:“癸水乃是私密之事,你勿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爹爹以及姐姐們。”
後來,他肚子疼,娘親對他說無人來癸水肚子不疼,他須得忍耐。
他提出要請大夫,娘親厲聲責備了他。
他當時不懂,認為自己應當聽話,不該違背娘親所言,且娘親定不會害他,便從一十四歲忍耐到了一十七歲。
直到一炷香前,他才因為肚子疼,看了大夫。
可惜,隻能算是一嘗夙願,根治不得。
“你竟曾疼得暈死過去。”商靖之伸手探入錦被,覆上鳳長生的肚子,揉了揉,“辛苦你了。”
商靖之的手燙得很,被商靖之揉着肚子,較被手爐烘着肚子更為舒服。
鳳長生将手爐一丢,抓了商靖之意欲撤走的手,要求道:“勞煩将軍再揉揉。”
商靖之便又揉了揉鳳長生的肚子。
鳳長生将整副身體伏在商靖之懷中,下颌抵于商靖之左肩,左手圈着商靖之的腰身,右手附于商靖之肩胛骨處。
他現下猶如口幹舌燥之人飲了一口清甜的泉水,亦猶如即将溺死之人得了一根浮木。
商靖之瞧着毫不設防的鳳長生心生歎息,幸而他的自制力尚且奏效,不然不識人間險惡的鳳長生早已慘遭蹂.躏。
鳳長生舒服得微微阖上了雙目,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将軍說我妙手回春,我說是将軍妙手回春才是。”
不知鳳長生倘使知曉其具體是如何妙手回春的,會作何反應?
商靖之自诩并非禽獸,但他能在酒樓之上,對着可憐可愛的鳳長生生出欲.念,較禽獸好不了多少。
鳳長生有些發懶:“将軍要我自私自利些,我能自私自利地請将軍多為我揉一會兒麼?”
“好。”商靖之自不會拒絕,他将鳳長生整副身體轉了過來,背靠着他,這樣鳳長生能更舒服些,他揉起來也更順手些。
鳳長生枕着商靖之的心口,問道:“将軍亦會為紅顔知己揉肚子麼?”
話音落地,他發現自己糊塗了,商靖之此前顯然不知來癸水可能會肚子疼,怎會為紅顔知己揉肚子?
這鳳長生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商靖之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會。”
“将軍此番屈尊了,長生謝過将軍。”鳳長生感激地道。
“長生客氣了。”商靖之原先不愛生氣,遇上鳳長生卻總是生氣。
氣得狠了,他便親了親鳳長生的額頭。
鳳長生由着商靖之親,與此同時,好奇地道:“将軍亦愛親紅顔知己麼?”
商靖之故意道:“愛親,可愛親了。”
“怪不得将軍的吻技如此純熟,熟能生巧便是如此了。”鳳長生仰首望住了商靖之,“若是多加練習,我的吻技定能與将軍一般純熟吧?”
商靖之不答,徑直吻上了鳳長生的唇瓣。
這唇瓣還是更适合接吻,不适合說話。
鳳長生被商靖之吻得面生桃花,一吻罷,懵懵懂懂地凝視着商靖之,稍稍緩過氣,便又被商靖之吻住了。
商靖之将鳳長生親了又親,卻并不覺得膩味。
鳳長生摩挲着商靖之的後頸,虛心求教:“同我接吻與同紅顔知己接吻有何差異?”
商靖之低首輕咬鳳長生的唇瓣,猛然施力。
鳳長生不懂該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疼是有點疼的,可這疼并不教他讨厭。
良久,商靖之才松開鳳長生的唇瓣,答道:“你并非女子,但你的唇齒構造與女子一般無二……”
鳳長生聽到這兒,心髒無端端地被刺痛了,所以他想聽商靖之說些什麼?說他遠勝于那些女子麼?可他不過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未曾想,他居然聽得商靖之接着道:“我認為同你接吻更銷.魂。”
銷.魂……
商靖之竟然用上了“銷.魂”這一詞。
鳳長生頓時欣喜若狂,主動吻上了商靖之。
商靖之立即反客為主,纏住了鳳長生的舌尖。
這一刻,鳳長生直覺得自己的唇舌是為了同商靖之接吻才長的。
黏黏糊糊的吻持續了許久,商靖之才成功将兩雙唇瓣分開。
鳳長生凝了凝神,後又道:“我耗費了将軍不少銀兩,但我眼下身無分文,待我日後賺了錢,定會一分不差地還予将軍,并奉上利錢,将軍容我先欠着可好?”
從小到大,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從未賺過一文錢。
他不知民間疾苦,從不為生計發愁。
現如今,他業已無家可歸,鳳家的錢财與他再無幹系。
他須得先養好傷,再思量思量如何賺取銀兩。
商靖之聽鳳長生說得生分,不由又動了氣,可他與鳳長生的确生分。
他壓抑着熊熊怒火,盡量心平氣和地道:“長生,你在這府中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不必還。”
鳳長生反對道:“我豈可白吃白喝?”
“那便先欠着吧,還不還由你自己做主。”商靖之用自己的唇瓣磨蹭着鳳長生的唇瓣道,“适才的吻可算作利錢。”
“适才的吻不可算作利錢。”鳳長生堅持道,“我要向将軍報恩,适才的吻隻能算作報恩。”
商靖之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确實曾挾恩圖報,不過而今他隻想鳳長生心甘情願地同他接吻,鳳長生瞧來似乎樂在其中,卻原來,隻是為了報恩。
氣歸氣,他的右手仍舊揉着鳳長生的肚子。
鳳長生見商靖之變了臉色,趕忙道:“雖是報恩,我亦是願意的。我今日初次嘗試與人接吻,全然不知該如何形容接吻的感受,方才将軍提及‘銷.魂’二字,我才知我的感受便是‘銷.魂’,我曾說我興許會喜歡上與将軍接吻,如今,我想說我興許已喜歡上與将軍接吻了。”
商靖之很是好哄,即刻被鳳長生的這席話哄好了。
鳳長生見商靖之面色緩和,忽而想起一事:“将軍今日不上早朝麼?”
商靖之回道:“今日休沐。”
鳳長生松了口氣:“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我耽誤将軍上早朝了。”
商靖之凝望着鳳長生道:“長生,我知你并不貪圖功名利祿,更想做纨绔子弟,但我認為你既得了會元,便該當好生慶祝一番。”
鳳長生猜測道:“将軍想請我家人、陳大人、陳姑娘以及當時參加詩會之人一道慶祝?将軍想要他們知曉我得了将軍這一靠山,不能随意欺辱?亦想趁此機會為我出氣?”
商靖之嚴肅地道:“長生是如何想的?”
鳳長生婉拒道:“我更希望我的靠山是我自己,而不是将軍,縱然我眼下不知自己将來要做什麼,是否能做出明堂來。”
商靖之提議道:“在長生長成自己的靠山前,将我當作靠山如何?”
鳳長生踟蹰良久,終是答應了:“好吧。”
商靖之含笑道:“傷筋動骨一百日,宴席便設在白日後吧。”
“嗯。”鳳長生張了張口,又阖上了。
見鳳長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商靖之了然地道:“你想問你爹娘如何了?是否知曉你在我府中?”
鳳長生承認了:“我是不是很犯賤?爹娘明明不顧我的死活,我卻還惦記着他們。”
“這乃是人之常情。”商靖之問道,“你希望他們知曉或是不知曉?”
“我希望他們知曉,匆匆趕來見我,向我緻歉,保證以後會好生待我,即使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仍會好生待我。”鳳長生話鋒一轉,“但我清楚,他們就算保證了,亦不是出于本心,而是迫于将軍的權勢。我心知肚明,自己對于他們而言,已一文不值,他們想要的是能光宗耀祖的兒子,可我不是,永遠不會是。故此,他們絕做不到真心實意地好生待我。”
鳳長生所言字字泣血,商靖之一時間心如刀絞。
鳳長生苦笑道:“将軍問我的這一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尚且心存幻想。”
商靖之暗歎:如此懂事的鳳長生卻有一雙如此絕情的爹娘,委實是命運多舛。
鳳長生以額頭輕蹭着商靖之的心口:“爹娘可有打聽過我的下落?”
商靖之坦言道:“他們不曾打聽過你的下落,倒是你的長姐到處打聽過你的下落。”
“長姐?”長姐與鳳長生同父同母,但鳳長生平日裡忙于念書,與長姐的往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