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年長鳳長生足足九載,當年,爹爹見娘親遲遲生不出兒子,便納了一房妾室。
他還有一個二姐,僅僅長他一日,便是妾室所生。
他是爹娘期盼了多年的兒子,可惜隻是半個兒子。
半個兒子不及一個女兒,至少女兒是正常人,而半個兒子是怪物。
自小,爹娘便常常當着長姐的面,用他來貶低長姐,幼時,他很是得意洋洋,甚至曾欺負過長姐。
他一直記得長姐怨恨的眼神。
後來,他長大了些,懂得道理了,多次勸爹娘待長姐好些。
爹娘卻恍若未聞,不是贊許他文章精妙,頗有鳳家之風骨,便是贊許他前途不可限量,是要供入文廟的人物。
是以,他并不認為長姐在意他的生死,長姐應該幸災樂禍才是。
昨日,他在衆目睽睽之下來了癸水,爹娘恨透了他,理當會待長姐好些吧?
“對,長姐。我尚未告訴任何人你在我府中,所以你的父母必然認為你尚在獄中,而你的長姐見不到你,又聽聞你當衆來了癸水正憂心忡忡。”
他的思緒被商靖之拉扯了回來:“我想見見長姐。”
商靖之柔聲道:“好,今日天色不早,便明日吧。以免你長姐擔心,我會先命人知會她一聲。至于你爹娘處,亦要知會一聲麼?”
“不必了。”鳳長生阖了阖眼,“他們并不在意我,知會他們做什麼?不是自讨沒趣麼?”
“便如你所願。”要是換作商靖之,有這樣一對父母就算他們悔不當初,痛哭流涕地跪在他面前,哀求他的原諒,他都不會多看一眼。
但他們是鳳長生的父母,必須由鳳長生自己決定,他不便幹涉。
鳳長生不願再想爹娘,便對商靖之道:“将軍,我餓了。”
晚膳早已準備妥當了。
商靖之揚聲道:“傳膳。”
不多時,四紅湯便送來了。
“四紅湯由花生、紅棗、紅豆以及紅糖熬煮而成,有補血益氣之功效,你失血過多,須得多喝些。”商靖之舀了一勺,喂予鳳長生。
鳳長生不由雙目生淚,商靖之周全得很,他此前從未喝過四紅湯。
一到信期,娘親便會關着他,不許他踏出書房一步。
他若向娘親訴苦,娘親隻會命他忍耐;他若不向娘親訴苦,娘親便對此不聞不問。
商靖之眼見鳳長生要哭了,驚慌失措地放下青瓷碗:“肚子又疼得厲害?我給你揉揉?”
“好多了,隻是有點疼。”鳳長生與商靖之四目相接,“我長至一十又七,将軍是待我最好之人。”
所幸鳳長生是出于感動,而不是因為難受。
商靖之舒了口氣,繼續喂鳳長生四紅湯。
鳳長生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我身上的傷已好轉了,不必将軍親手喂。”
“我願意喂。”待商靖之将一碗四紅湯喂罷,四菜一羹便上齊了。
他取了一隻白蟹,細細地蟹肉挑出,送到鳳長生唇邊。
鳳長生莞爾道:“将軍待我未免太好了。”
商靖之回憶道:“我亦曾幫小我一十二歲的妹妹挑過蟹肉,蟹是我從河中撈上來的,又小又瘦,我險些為了撈那蟹淹死。”
鳳長生從未聽聞過“鬼面将軍”商靖之有一個小一十二歲的妹妹,可想而知,商靖之的妹妹恐怕已不在人世間了。
“三年前,我這幼妹被人剖開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沾滿了黃沙,據說她當時一直在向我求救。”商靖之眸色陰沉。
鳳長生思忖着措辭,直覺得不管如何安慰皆無濟于事,最後他隻吐出了一句:“節哀。”
商靖之勾了勾唇角:“她是被我克死的。”
“她是被人害死的,絕不是被你克死的。”鳳長生思及商靖之曾說過其雙親亦是被其克死的,他并不了解具體情況,遂問道,“将軍能同我說為何覺得自己克死了雙親與幼妹麼?”
商靖之面無表情地道:“我不想說,對不住。”
鳳長生并不想強人所難:“無妨。”
商靖之又喂了鳳長生一塊蟹肉,鳳長生含在口中,并不咽下,接着,覆上了商靖之的唇瓣,進而撬開商靖之的牙齒,将蟹肉送入了商靖之口中,再接着,他抵着商靖之的唇瓣道:“他們不會怪罪将軍,隻會心疼将軍。”
“多謝長生安慰我。”商靖之從不曾向任何人談及自己慘死的家人,面對鳳長生,他卻數度不由自主地提了,顯是本能地想從鳳長生處索求安慰。
鳳長生邀請道:“将軍亦未用晚膳吧,一道用可好?”
商靖之聞言,情不自禁地盯住了鳳長生的唇瓣。
鳳長生會意,無論商靖之喂他什麼,他都會分商靖之一半。
半個時辰後,倆人方才用罷晚膳。
商靖之意猶未盡,攬着鳳長生的腰身,一面為鳳長生揉肚子,一面啄吻鳳長生的發絲。
鳳長生昨日肚子隐隐作痛,加之噩夢纏身,并未睡足,而今吃飽喝足,且肚子被商靖之揉得極是舒服,控制不住地犯困了。
商靖之乍然聞得鳳長生平穩的吐息,垂目一瞧,這鳳長生果真睡着了。
昨日,鳳長生遭逢劇變,發了噩夢,今日是該早些睡。
隻是這鳳長生未免太信任他了,竟能在他懷中安然入眠。
“長生,你勿要太過考驗我,我可不是君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鳳長生放在了床榻上,令鳳長生躺好。
鳳長生的衣襟有些許淩亂,他忍不住又将這衣襟撥開了些。
他對自己說他隻是想看看鳳長生的傷勢如何了,但他的指腹卻撫上了鳳長生的肌理。
他猛地收回手,為鳳長生蓋上錦被,腦中想的卻是陰陽同體究竟是何模樣?
以防自己侵.犯了鳳長生,他立刻放下床帳,使自己看不清鳳長生。
可影影綽綽的鳳長生卻更教他心動神搖了。
鳳長生年一十又七,他的幼妹與鳳長生同年,假使并未被蠻夷虐殺,亦是一十又七。
鳳長生太小了些,他足足年長鳳長生一輪,絕不可趁鳳長生昏睡不醒,行不軌之事。
他握緊了雙拳,擡足正欲離開,卻發現鳳長生抓了他的衣袂不放。
他試圖撥開鳳長生的手,但這手抓得太牢了,強行撥開定會吵醒鳳長生,還會傷了鳳長生,故而他不得不将自己的這截衣袂撕了下來。
其後,他看着衣袂的破口,暗道:當年漢哀帝亦是如此做的?
待鳳長生轉醒,已是天光大亮,他一夜無夢,睡得極好。
他環顧四周,發現商靖之已不在了,也是,他又不是商靖之的娘子,商靖之為何要陪伴他渡過漫漫長夜?
而後,他覺察到自己手中似乎抓着什麼,細細一看,竟是一塊布料。
這布料是從何而來的?他為何要抓在手中?
他按了按太陽穴,努力回憶,卻想不起什麼。
但這布料分外眼熟,好像……好像與商靖之昨日穿的那身衣衫的料子一樣。
他昨日抓着商靖之的衣衫不肯松手,商靖之便将衣衫撕了?
他正思索着,突然聽得經過的仆從閑話道:“将軍昨夜似乎練了一夜的武,還折斷了一支戟。”
“聽說将軍快出征了。”
“本來将軍待在金陵的日子便不多。”
“将軍不是藏了個美人麼?不是還命人做月事布麼?或許好事将近了。”
“将軍都克死兩任準将軍夫人了,還是不成親為好。”
“你們兩個不準多嘴多舌,主子之事豈是你們能置喙的?”
“此處距那小公子的住處不遠,你們當心被那小公子聽了去。”
“小公子?将軍斷袖了?”
“什麼?小公子?那要月事布做什麼?”
“住嘴,幹活去。”
商靖之練了一夜的武,商靖之快出征了,他為商靖之帶來了流言蜚語。
算算日子,鳳長生識得商靖之還不足兩日,聽聞商靖之快出征了,他竟是開始想念商靖之了。
雪中送炭為他披了罩袍的商靖之,将他從牢房中救出來的商靖之,教他要自私自利的商靖之,恨不得将他爹娘挫骨揚灰的商靖之,親手喂他膳食的商靖之,喜歡同他接吻的商靖之,為他撕破了衣衫的商靖之……商靖之要出征了。
不知商靖之何日出征,何日凱旋?
他抿了抿唇瓣,明知自己的右足足踝尚未長好,還是下了地。
他想去找商靖之。
右足不能沾地,他疼得呲牙咧嘴,便用左足向前跳。
身體陡然失衡,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他正要爬起來,一擡首,他急着去找的商靖之猝然映入了眼簾。
商靖之将鳳長生扶了起來,面色不佳:“你要走?去何處?”
鳳長生要走,不執着于報恩了,他理當感到欣慰才是。
于是,他逼自己露出了笑來:“我送你。”
豈料,鳳長生撲入了他懷中,道:“我不走,我想見你。”
商靖之捧住了鳳長生的雙頰,不解地道:“想見我?我有什麼可見的?”
“嗯,我想見将軍。”鳳長生被商靖之打橫抱起,擡手勾住了商靖之的後頸,并目不轉睛地瞧着商靖之,“将軍何日出征?”
商靖之原本有些歡喜,聽得這話,歡喜一掃而空:“今日便出征。”
“今日便出征……”鳳長生未料到如此快,霎時眼睛發酸。
“嗯,今日便出征,你好生照顧自己,我不在,你可安心在我府中養傷。”商靖之将鳳長生抱到了床榻上頭,轉身便走。
鳳長生急切地抓了商靖之的手臂:“将軍何日凱旋?”
商靖之回過首去:“你希望我早日凱旋?”
鳳長生坦誠地道:“我……我對将軍……将軍待我太好了,我對将軍甚是依賴,我自然希望将軍早日凱旋。”
“既是如此,我便不出征了。”商靖之不曾想到鳳長生會說對他甚是依賴,隻可惜,鳳長生所托非人,他并非正人君子,卻是登徒浪子。
他本無出征的打算,鳳長生若盼着他出征,他可去邊疆巡防,鳳長生希望他早日凱旋,他便不走了。
鳳長生喜笑顔開,後又勸道:“将軍還是勿要違抗皇命為好。”
“并無皇命。”商靖之觀察着鳳長生的右足足踝,命人去請大夫。
鳳長生阻止道:“将軍小題大作了。”
商靖之眉尖一蹙:“你應該多多愛惜自己的身體。”
待大夫來了,确定這右足足踝并未因為鳳長生的舉動而傷上加傷,商靖之才松了口氣。
鳳長生笑道:“看,我說将軍小題大作了。”
商靖之詢問道:“你從何處聽說我要出征了?”
鳳長生誠實地道:“外頭有人談及此事,被我聽到了。”
商靖之決定将府中上上下下整肅一番,但想到若非有人嚼舌根,他不可能從鳳長生口中聽到甚是依賴他,便作罷了。
鳳長生手裡還攏着那塊衣料子,他将手心展開,問商靖之:“這是将軍的吧?”
商靖之答道:“對,你昨日睡下後,我要走,見你抓着我的衣袂,便将衣袂撕了。”
“衣袂……”鳳長生登時想起了“斷袖之癖”的由來。
可是他并非男子,商靖之算不得為他斷袖吧?
商靖之多得是紅顔知己,他僅僅是奇貨可居,商靖之并不心悅于他,當然算不得為他斷袖。
“将軍破費了。”他仰起首來,親了親商靖之的唇瓣,“我再給将軍些利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