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活着!
阿霍齊想得心潮澎湃,讓心頭最後一絲的不安也消除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山隙外,傳來溫和的聲音。
“阿霍齊,出來吧。”
長久的沉默,夜色之中,山隙好似帶動着群山在抖。
外面的人,從來是有耐心的,他等了許久,再開口時,依然溫和。
“我知道你在裡面,自己出來吧。”說這,他頓了一下,“總好過被燒死在縫隙裡。”
他話音落時,狹窄的縫隙外,亮起一線火光。
阿霍齊出來的時候,取代絕望的,是孕育于絕望的極端憤怒。
他今天活不成了可以,但他一定要帶李誼一起死!
阿霍齊閃出縫隙的敏捷,與自己的體格出奇得矛盾。他快得像是先出來的影子,同時已手握利刃,以生命最後的力氣,猛刺李誼。
李誼手握着火把,阿霍齊騰起的影子,像是山崩般壓在他身上。
這一個的阿霍齊,絕望之感一掃而空了,他隻覺得大仇得報地暢快。
可下一瞬,李誼一手接住他高舉匕首的手腕,讓他拼盡全力,也無法動彈分毫。
在短暫的僵持之後,李誼鉗制着阿霍齊的手腕壓至腰際,狠力向外一擰,一串筋骨撕裂的聲音後,阿霍齊半個人都扭曲起來,痛苦得喊叫出聲。
同時,他手掌失力,匕首赫然落地。
李誼一腳碾在阿霍齊的小腿肚上,逼他跪倒在地。
四肢的劇痛連成一片的時候,如洪水一般沖上阿霍齊的大腦,卻又在突然之間撤去。
李誼忽然擡起腳也松開手,阿霍齊終于得以喘息,他已不想着再報仇,身子垂落在地,苦苦哀求道:
“殿下……殿下您饒我一命吧……我……我也是無可奈何……我家裡也有老有小……呃阿……”
阿霍齊的話還沒說完,就再發不出聲來。
李誼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後按,“咚”的一聲,将他的頭撞在山體上。
這一下,撞得阿霍齊頭暈目眩,而李誼的手上還在不斷發力,力道之狠,仿佛要将他嵌入山體之内,仿佛要直接掐斷他的喉管。
窒息之中,阿霍齊的獨眼都要睜得掉出來了。
在他無限散大的瞳孔裡,李誼仍一手握着火把。
他眼中的不忍,分明清晰得像蒙了一層水汽,可他手上的力道,卻又像是陰司奪命的鬼。
阿霍齊已掙紮不得,不多時,就斷了氣。
他都斷氣半天,李誼才緩緩松開了手,任由他僵硬的身體順着山體垂落。
當他再回到天勉城時,城門已大開。
在阿霍齊率守城兵馬傾巢出動的時候,李誼已派人飛索入城,沒怎麼費力氣就奪下城池。
至此,北境局勢突變。
。。。
當北境兩戰大捷的消息傳回關内時,舉國若狂。
幾個月來,漠索的威脅像是籠罩在所有百姓頭上的陰雲,不知哪天流離失所、死于非命的厄運就找上了自己。
可一直被按着挨打的隴軍,忽然奮起給了強大的敵人兩個打耳光,實在是出了一口惡氣。
一時間,戲台子上,皮影屏風後、說書先生的口中、畫家的筆下,就隻有兩個故事。
一個是趙缭将軍一力戰萬軍,于千軍萬馬中取敵将首級的故事。
一個是代王殿下巧設奪城計,深入敵後搶占要沖的故事。
沒人再提須彌鬼首的暴行,也全然忘記李誼争名奪利的野心,街頭巷尾處處是贊歌。
隻有兩個人在捷報傳來之後,病倒了。
一個是宣平帝。
不知為何,從得知捷報的那日起,宣平帝每晚都要夢見一個銀甲金冠的年輕人。
他的臉有時候是李誼,有時候是崔敬洲。
不論是誰,他手裡又有了兵,他再次失去了掌控。
不過五日,宣平帝就病得下不來床。
還有一個人,是鄂國夫人。
其實在初聽捷報時,鄂國夫人并沒有什麼感觸。
比起女兒卓著的功勳,或自報身世這個最大的秘密,她更吃驚的是,趙缭居然從一開始,就向皇上講明身份,這次才可以穩穩落下。
在吃驚的同時,鄂國夫人也砸着嘴感慨,那麼小就懂得為以後鋪路,世上再不會有比趙缭心機更深沉的人了。
所以當趙緣女兒壽梨兒辦百日宴、大宴賓客的時候,聽到夫人們極盡溢美之詞贊頌趙缭的鄂國夫人,遠遠沒有聽到有人誇壽梨兒眼睛有神開心。
“這小家夥,長得就和她阿娘小時候一模一樣。”鄂國夫人抱着壽梨兒,颠颠晃晃,喜愛得不行。
圍攏着的夫人們,當然是一陣附和。
鄂國夫人看着小孫女兒,滿足之感油然而生,感慨道:
“時間過得真快,我上次抱這麼小的娃娃,還是幾十年前,抱着芙甯呢。
一眨眼,都抱上芙甯的女兒了。”
“夫人真健忘。”一旁許久未開腔的朗陵郡妃胡瑤,忽然笑意盈盈地開口道:
“夫人上一次抱的,不該是趙将軍嗎?”
聞此言時,鄂國夫人先是愣了一下,笑容就像消失在水面上的波紋,僵硬着低頭看懷中的孩子。
她那麼小,圓嘟嘟的,粉粉嫩嫩的,眼睛那麼有神,抱在手裡暖烘烘的。
看見祖母看着自己,壽梨兒“咯咯”笑出聲來,眼中的光芒,幹淨得就像是天池的水。
“寶宜……”
在鄂國夫人的耳邊,那些誇贊附和的聲音全都越來越遠,她忽然就回到那一日了。
她懷上了第三個孩子時,趙岘率兵平定漠北。
懷胎八月的時候,趙岘孤城被圍的噩耗傳來,鄂國夫人心神俱裂,一下動了胎氣。
這一胎,她生得太辛苦。等她九死一生誕下孩兒,正沉湎于喪夫之痛時,趙岘突圍,取得寶宜城大勝的消息送來了。
那是鄂國夫人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刻。她抱着剛出生的孩子,又哭又笑,已經百感交集說不出更多話來,隻一遍遍道:
“寶宜好啊,寶宜好啊。”
也是因此,她懷裡的孩兒,就叫寶宜。
鄂國夫人看着懷裡的壽梨兒,忽然很慌。
她還這麼小,這麼這麼小,這麼這麼脆弱,掉在地上就可能要了她的命……
她怎麼就,怎麼就,跑到那麼遠、那麼危險的地方去了。
趙缭,那個後來不論多麼陌生,多麼恐怖,多麼不近人情的人。
也是她九死一生孕育,曾抱在懷裡喜極而泣過的孩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