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宜城前陣斬射摩,趙缭的槍法固然超群,但很大程度也是打了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
如果說那一天趙缭的本事還有水分,那今天,趙缭的槍法着實讓賀利具大吃一驚。
崆峒趙氏的九梨天罡槍法,賀利具太熟悉了。他的父汗、兩個兄長的死因,都是這套槍法,他也親眼見過趙岘提槍上陣殺敵,給了他極大的震撼。
趙缭不愧是趙岘之後,她的槍法就是極其規整紮實的趙家槍,能夠最大程度發揮出九梨天罡槍勢重、氣橫的優勢,可以看得出将趙家的槍法領悟得很透徹,而且一招一式都是十年如一日勤學苦練的痕迹,方能如此遊刃有餘。
而在完全繼承的基礎上,趙缭真正可怕的,是她在這套傳承百年的槍法中,加入了自己的變革。
趙缭在揭掉“須彌”這張面具之前,什麼武器都用過學過,唯獨不能用趙家槍。
可正因豐富的武器雜用經曆,讓趙缭對每一種武器的長處都很了解,取精華之處融入趙家槍,同時最大可能開發了自己的潛能。
比如為了練好屠央的雙刀,趙缭苦練勁氣,又将雙刀才具有的狠戾和淩厲,全都凝聚在槍端。槍落時,如驚雷,如牆進,其勢之猛,不可擋也。
為了練好峨眉刺、長針等穿刺類武器,趙缭充分利用自己身姿靈敏的優勢,練就一身動如靈豹的身法。出手時步法迅疾、身法靈動,出槍毫無規律,詭谲多變。
槍身俱由黃銅打造的九梨天罡槍,是毫無疑問的重器。但對于能克服力氣的短闆,将砍馬刀和障刀使用自如的趙缭而言,手拿長槍時的輕巧,好比揮舞延伸出來的手臂。
本就精妙的趙家槍法中,又兼采十八般武藝之長。這些變革不一定适合趙家槍的每一個傳人,但一定嚴絲合縫地适合趙缭自己,能将她自身的劣勢規避到無存,将自身優勢發揮到極限。
所以才能在今日,趙缭揮槍所到之處,人擋殺人,就算是遇到鐵闆一塊,也能破出縫隙。
觀明越騎沖入敵軍包圍圈、鏖戰的兩個時辰裡,斬殺超萬人,竟無一人傷亡,且越戰越勇,毫無衰減之意。
而漠索大軍在這強橫的沖撞之下,陣仗大散、軍心大亂。
更可怕的是,在如此生死攸關的時刻,漠索的戰馬突然出現口吐白沫的狀況,甚至還像瘟疫一樣散布開來,癱倒一片。
漠索軍隊的威懾力全在于騎兵,沒了戰馬的騎兵,就好像平地的木樁,被沖上來的隴軍輕易砍殺。
原來,隋雲期在第一次于漠索軍遭遇後,就根據幾個漠索士兵的體貌特征,制作了人皮面具,選擇身形相似者,潛入敵軍軍營,在馬草裡下了藥。
這樣一來,漠索大軍更加陣腳大亂,一時竟然有潰敗之狀。
賀利具見狀,知道今日想要攻下寶宜城,是萬萬不可能的,隻有先推入後城,休整之後再做打算。于是便在前陣的抵擋之下,指揮大軍後撤。
可當賀利具在大軍的掩護下,退向後軍,準備進入長雲城時,驚訝萬分地發現,長雲城城頭上挂着三顆頭顱,在那些頭顱之上,青色的旗幟飄揚。
賀利具眯眼遠眺那旗幟,上面寫的是,李。
再往進一點,賀利具才看見那三顆頭顱,分别是長雲城、上經城、天冕城三城漠索首将的頭顱。
其中,就包括賀利具的親弟弟、漠索葉護阿霍齊的頭顱。
此時此刻,賀利具心中的震驚,遠遠蓋過失城損将的憤怒。
為了防止後院起火,漠索軍隊每占領一城,就屠盡一城百姓。
當他們連奪四城,兵臨寶宜城下時,以為身後已經一個隴朝人都沒有了。也正因如此,賀利具才敢調動所有力量,集中攻打寶宜城。
然而,就是這樣太平的後院,居然被一鍋端,讓他們退無可退。
賀利具看着城牆,崩潰、絕望、不可置信全部交織心頭,一時間竟不進不退,怔在原地。
回應他們的,是城牆上突然架起的上百架弓弩,箭镞直指漠索大軍。
與此同時,城門大開,一隻精兵沖出,如快箭一般射入漠索軍隊,讓本就倉皇撤退的漠索軍,更加混亂。
士兵們在一日的苦戰後,剛剛放松了身心,隻想快點逃回後城修正,突然又遭遇強敵,又驚又累又恐慌,誰還有心迎戰,一個個提刀隻是逃命。
而源源不斷的隴軍還在從城門中湧出,前隊已經拼殺兩刻鐘,後隊才從城北大營開出。
被迫迎敵的賀利具,過了好半天,才終于看清了對方的将領。
他身姿毓秀,銀铠銀盔,手握長劍,玉質的明心鏡和盔下的玉面交相輝映,青色的盔瑛和青色的旗幟相得益彰。
這樣銀輝玉砌的人物,揮劍拼殺時,卻帶着橫掃千軍的淩厲,以及你死我活的決絕。
他殺入重圍之際,依然清瘦的身形,卻全不見往日的清癯,反而愈發凸顯了矯健。更遑論那張常常注解病容的玉面,此刻隻是無悲無喜的堅定。
這一刻,賀利具才想起,隴西李氏以武學起家,博河崔氏雖然尚文,但一柄君子劍也曾聞名天下。
除了武學外,李誼可是以活人之身,受七廟供奉,為叛臣後裔,仍美名遠揚。
他最拿手的本領,就是收攏人心。
他以為,他已經足夠防着李誼,但其實他還是從心底覺得,隻有三百人的李誼于戰場局勢而言,根本毫無影響。
誰能想到,他在漠索大軍之後,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此時此刻,賀利具已經無暇複盤,自己到底是從哪些細節開始,喪失了戰局的主動權。
他甚至無暇顧及大軍,在木勒克精銳的掩護之下,隻顧得上自己沿着早留下的後手密路倉皇逃離。
留下的漠索軍隊,前不能進、後不能退,正在艱難抵擋長雲城沖殺出來的隴軍時,後面趙缭率領的麗水軍也追了上來。
就這樣,帶着不到兩千人出征的趙缭和李誼,居然在大決戰之戰時,總共湊出了将近四萬人的軍隊,将十萬漠索大軍前後合圍。
這個時候,陣中大開殺戒的趙李兩人,都在無盡的砍殺之中,有些殺紅了眼、殺上了頭。
好像撞在他們蘊涼武器上的熱血,都燒在了他們的眼中、心頭。
正因如此,當他們在混亂的戰場上,忽然落入對方的眼中時,才更加震驚。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是浸滿血光的瞳孔,恢複了清醒的黑色。
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一時的走神兒都是緻命的,好在他們都先發現了砍向對方的彎刀,先一步擋下對方的危險。
是趙缭縱馬一□□中李誼身後敵軍的咽喉,是李誼拍馬一劍刺穿趙缭身側敵軍的胸膛。
兩人擦肩而過,不及問候一句,就奔向對方身後的戰場。
但這一刻,他們原本因發現戰場沒有盡頭、殺戮沒有窮盡而産生的焦躁,平息了。
他們合兵一處,就意味着他們彼此觸底了。
這一戰持續了整整一日一夜,激烈程度說在隴朝建朝以來,都是絕無僅有的,最終以漠索的大敗告終。
當戰後清點戰場時,發現殲滅敵軍六萬餘人,還有小部分漠索軍,也已敗逃烏圖卓應山外。
這一晚的慶功宴熱鬧非凡,筵席擺開十幾裡,錯落的篝火好似散落的天星。戰士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說笑。
這鼎沸的夜晚,足以撫平那些恐懼的、絕望的、血腥的記憶。
而戰士們每一次舉杯,一定是朝向東面。在東邊的首位上,趙缭和李誼坐在上端。
酒過半巡,衆将士開始換着桌子敬酒,氛圍更加熱鬧。
唯獨坐在上首的趙李二人,便是衆人都在時的共同舉杯,兩人酒杯都沒有碰上。此時,更是各坐一邊,連目光的交彙都沒有。
李誼是因為還沒消化須彌就是趙缭的事實,以及顧慮到趙缭身有婚約、大婚在即的避嫌。
趙缭則是因為思緒早就離開很遠了。
“敬趙大将軍!敬代王殿下!”宴席将結束時,所有戰士們都站起身來,互相碰杯,又都高舉酒杯,向趙缭和李誼敬道。
這聲音震動寰宇、襲遍原野,像是一陣狂風般。
“敬你們!”趙缭回過神來,也起身高舉酒杯,笑着朗聲道。
李誼舉杯,人影憧憧中,他越過無數張臉,無意間看到了隋雲期和陶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