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風起雲變。
數不清的稻草被風卷起,剮蹭得人臉頰生疼。唐玉律不得不将手臂擋于面前,費勁力氣也睜不開眼。
這風實在太大,他全神貫注,卻隻能聽到“嗚嗚”聲若隐若現。像是風聲,細細聽去又似女人哽咽,如泣如訴,叫人心底發寒。
不知過去多久,風聲愈發微弱下去。唐玉律小心地睜開眼,一瞬屏住呼吸。
眼前之景不可謂不震撼。
紅日高照,群屋連綿,目之所及,迷蒙白霧遮天蔽日。腥臭的暗紅色液體含混其中,于是霧中景象影影綽綽,恍如幻境。
在最遙遠的地平線處,有一過山車巍然矗立,最頂端甚至高聳入雲,非擡頭所能見。由遠及近,跳樓機、大擺錘、海盜船等遊樂設施坐落于街邊,位置分布毫無規律。但它們中的大多數,也不是獨立占據一方空間,
比如,若是唐玉律沒猜錯的話,那跳樓機的底部,應該是一座學校。
“這破學誰愛上誰上!天天早十二晚十二的還讓不讓鬼活啦!我要跳樓!啊啊啊啊啊啊啊!”
學校天台上,某個牛頭馬身、四肢卻是人類肢體的不明生物如是喊道。
他說着要跳樓,身體卻猛地往回轉,在跳樓機上随便找了一處座位便坐上去。
跳樓機運行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帶着唯一的遊客緩緩攀升到頂,停留時間足足十秒有餘。
故障了嗎?
唐玉律開始思考那隻小怪物該怎麼下來。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
隻見那跳樓機機如其名,帶着絲毫未受削減的重力加速度一躍而下,自由落體,“bang”的一聲狠狠砸穿學校樓頂。
小怪物的肢體骨碌碌滾了出來。
然後它們立馬朝彼此爬去,其中一個長得像嘴的奇怪部位還在桀桀桀地震聲大笑:“我跳完了!我開竅了!我解出那張數學卷的最後一道大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玉律:“......”
壞了,這個他是真想坐。
說實話,猝不及防之下突然來到這個世界,他一開始是真的有點慌。
好在唐玉律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他迅速接受了自己莫名其妙穿越的設定,冷靜地觀察起周圍。
此處房屋衆多,且多為三角式房頂,他小時候住在漁村,對這種房頂并不陌生。
由此想來,這裡應該是一處傍海的村莊。
那些奇怪的遊樂設施暫且不談,這裡其實還蠻适合生存的,基建完備,設施齊全。
比如左前方,小吃鋪子坐落于正規飯店的腳跟,後面還有一長條集市,鬼來鬼往,好不繁華。
但他覺得自己最好馬上藏起來,不要貿然露面。
他現在掌握的信息太少,連自己還是不是個活人都不知道。在不确定他人對自身威脅性的情況下,最好的情況是敵在明,我在暗。
又已知:他的終極目标是從這裡出去。
想出去,就得先搞明白自己是怎麼進來的,誰幹的;想了解人,就得先了解對方所生活的世界。
所以,他需要一處視野好、足夠隐蔽、最好還易守難攻的藏身地。
太低不行,尤其是那種竹藤編織的筐,躲在裡邊,有概率透過縫隙直接和外邊的眼睛對視上,他以前就吃過這虧;
太高也不行,高不代表視野好。相反,若有人順着視野盲區從底下爬上來,他絕對來不及反應,到時候怕是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唐玉律在這方面有豐富的經驗。他很快找到了最佳躲藏地點,然後隐匿身形,在衆鬼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潛伏過去。
觀察片刻後,他初步拟定了一個試探目标。
那是對面的一個小食攤。
原因無他,實在是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偏僻,所以守在那裡的隻有攤主一隻鬼;
周邊有小道,但無高牆,也就是說随時可以跑路,還不會有鬼突然從高處出現圍剿他。
但他還未來得及動身,小攤前便來了一位客人...不,應該說是客鬼更恰當。
這位客鬼皮膚蒼白如雪,刺出皮肉的骨頭卻比炭還黑。
“夫妻肺片怎麼賣?”客鬼開口了,嗓音沉悶又略帶磁性,像有電流閃過。
攤主鬼伸出手晃了晃。
那個部位原本應是食指,根部以上卻被切斷,于是指頭沒了,隻剩下平滑的切口。
“秒拍價一根手指,膚齡限于35——40之間,隻要男。一口價,不退不換,童叟無欺。消費滿三根手指還能打骨折哦。”
“這麼貴?”客鬼的電流音明顯不穩定了,字與字之間發出“噼啪”聲,“上次那煲仔飯不也隻要一片指甲蓋嗎?臭小子,你殺熟是吧?”
“大人,瞧您這話說的,時代不同,這行情自然也大不一樣。”攤主鬼縮了縮螺絲形狀的脖子,語氣谄媚,卻絲毫不退讓。
“俗話說‘吃啥補啥’。現在都沒人生孩子了,那煲仔飯,自然也沒人買了,所以價格才低嘛。”
“胡說!你以為我死太久了什麼都不知道?現在離婚率不也一年比一年高,夫妻都沒了,為什麼夫妻肺片的費用還這麼高!
“别跟我扯什麼供不應求,你們之前堆積的貨品根本就來不及賣完,因為早就沒鬼需要吃這個了!”
“害,離婚率是高,那不結婚就好了,大家都開始搞快餐式戀愛了呀。
“您有所不知啊,現在的小年輕就喜歡跟潮流,什麼‘秋天的第一碗肺片’‘想你的風還是吹到了我的胃’,那小情侶就喜歡買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證明愛意,這不炒着炒着,成網紅菜品了嗎。”
“他們根本就用不到!”
“那是,我知道您情況危急,所以這最後一碗,我一直留着呢。”鋪老闆讪笑着将之端到桌面上。
唐玉律不近視。他雖不學生物,卻也能看得出來,那碗裡放的,當真是人類的肺部。
左半邊和右半邊的大小不一,明顯不是來自于同一個人。
“我知道,您好心腸,幫村裡人修理插座,卻莫名其妙觸電。您愛人為了救您,關心則亂,也被導了電,你倆這才一前一後來到鬼鎮,真可謂是一對苦命鴛鴦,天生配偶,薄命情侶,亂世佳人。”
鋪老闆搓着手,眼裡閃過精光,“您的情況倒是好很多,其他部位都補好了,肺的問題也不大,區區三分熟。現在呀,就差個骨頭還是被電的焦黑,下次我給您弄碗骨頭湯就成。
“但是您老婆呀...唉,她的肺可是七成熟了,這不及時補好,怕是...”
“行了。”客鬼已經徹底失去耐心,冷笑着扔出一根手指,“你不就是怕債主通過斷指認出你麼?出老千的玩意,也敢教育我。”
鋪老闆笑容僵硬一瞬。
但他很快調理好,笑嘻嘻地将碗打包好,遞了上去。
客鬼拿起碗就跑。鋪老闆沒注意,還樂颠颠地拎起那根手指,思考要用什麼樣的方式烹饪。
拿起來後,他眼神一變,冷着臉将手指拿到鼻子前嗅聞。
唐玉律凝神去看,發現那根手指色澤鮮豔,外形完整,卻略顯僵硬,不像是由肉組成的。
唐玉律恍然大悟。
是手指嗎?确實是手指。
義指怎麼不算手指呢。
“你,你你你你你你——”鋪主鬼出離憤怒了,拔腿往客鬼的方向狂奔,“假.币?居然敢給我假.币?!你個死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你!我要把你和你老婆都殺了,然後把你們的指頭全部拔下——”
他沒能這麼做。
鋪主鬼沒跑幾步,忽然大驚失色。但他還沒來得及躲,便被浩浩蕩蕩的追鬼大軍撞了個粉碎。
跑在衆鬼前頭的,是一位少女。
她身量不高,上半身披着一件樸素的碎花襯衫,腦後的雙麻花辮大概是在奔跑中散開了,十分淩亂。
但最吸引唐玉律的,是她那張臉。
沒有血肉,亦無皮囊。枯黃稻草雜亂分布其中,還不忘用黑筆畫上五官。
這是一張稻草人的臉。
後邊追着她的鬼種類繁雜,長相奇形怪狀。他們大多有着非人肢體的助力,可謂裝備齊全。
為什麼裝備齊全?因為差生文具多。
鷹鬼扇動翅膀,俯沖而下,少女卻不小心絆了一跤,于是他的襲擊就這麼被恰到好處地躲過;
牛鬼大鼻孔中哼出白氣,橫沖直撞。
她又是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一旁店裡的紅色橫幅便被拉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