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升,吾見其顔……
蒙昧世界之光……
是開始……是終結……
祂為牧者……吾為羔羊……
吾主……贊美……”
桫椤自唱詩班的晨課中蘇醒。
他勉強支起迷蒙的雙眼,穿過修道院中庭的陽光從窗簾中的縫隙漏下來一塊,照亮他小半張臉。
他翻身,在棉麻鋪面的床上搗騰一圈,把手邊的枕頭掃了下去。
桫椤望着天花闆發了一會呆,直到唱詩班已經開始下一首贊詩,他的睡意才完全消去,起床洗漱。
水房模糊的銅鏡隐隐約約照出他稍顯稚氣卻十分俊美的面龐,散落的金發下是與旁人不同的尖耳。
他生活的地方,是人類王國邊陲小鎮中唯一的一所修道院。桫椤沒有血親,唯一能稱得上是親人的,就隻有這座修道院的主教,格林神父。
記事前的事桫椤其實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從鎮民們的口口相傳中,他大緻拼湊出自己的過往。
大概是在一個風雪交夾的寒夜,為村民義診的格林神父路過郊區,在堆積着厚厚冰雪的雪地裡聽到他的哭聲,才撿到的他。
自那以後,桫椤便生活在格林神父的修道院裡,向對方學習知識,然後在二十年後——也就是如今,成了修道院的一名賬房修道士。
雖然說是修道士,但桫椤其實并不是一名真正的修士,他甚至都并不怎麼信仰那位唯一的神,隻是為了神父,才時不時參加修道院的集會與禱告。
“桫椤,早上好!”迎面有修女自庭院的另外一邊沖着他打招呼,她身側還有另外兩名同樣身着修女服的女性,也對他微微颔首。
桫椤有些腼腆地停下,回以信者間常用的手禮。
雖然生活在人類的社會,但桫椤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精靈。
因為外貌,他沒少被他人另眼相待、也沒少被‘另眼相待’。
桫椤才轉身,就看到另外一邊的廊下,有修士皺着眉頭往自己這邊瞥。
隻不過桫椤很少在意這些、很少在意他們;不論是那些修女,還是那些修士。
他隻是專注地完成着格林神父交給他的工作與職責,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桫椤曾以為,自己那相當漫長的一生,都會在這個偏僻且落後、民風雖然不特别淳樸,但也并不刁悍的小鎮上度過。
——直到那一天,那群使者的到來。
中央教廷的大主教身邊随行着國王的騎士,前來這座邊陲的小鎮迎接從奧瑞森林出使的木精靈使者。
多年未曾修繕的城鎮大道在這一日變得簇新,鎮民的車馬、攤位都被清除一空。
桫椤在結束工作後,混在人群裡,就像一名普通鎮民那樣看熱鬧。
他還記得那天的兩隻隊伍。
國王騎士肩頭猩紅的披帛,大主教手中鑲滿寶石的金色權杖。
還有自城外來,淺衣冠帶、不似凡塵人的精靈們發間的鮮花與綠芽。
可彼時明明正是晚秋,鎮民們才剛向修道院上繳完稅谷,并不屬于花朵與新芽的時節。
桫椤在人群中遙望他們。
然後在第二天。
“所以你在發現了走失的精靈幼崽後,并沒有嘗試聯系木精靈,亦或是向中央教廷報備,是嗎?”
桫椤縮在狹小的牆縫裡,頭頂正好是格林教父辦公室那扇因為照不到陽光而被徹底封死的窗戶。
他抱着手裡的賬冊,手指因為驚慌而止不住地戰栗。
桫椤所設想的人生裡,自已一輩子都不需要與别的精靈打交道,因而他也很少去關注隔着一片平原的森林中,這群同胞們的故事。
但即便是這樣,他也知道,精靈們屠戮囚禁同胞的獸人部落的那段血腥往事。
那是一支貓科類的獸人部落,也曾鼎盛一時。
而現在,這支獸人部落已經永遠地消失在廣袤的平原上。
桫椤不敢想象這些精靈會對格林神父做些什麼,但他卻知道,自己不能什麼都不做。
于是他向這些精靈使者撒了謊,就在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的時候。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一直侍奉在神的座下,所以偷偷将格林·歐文寄給教廷的關于你的彙報信銷毀了,是嗎?”對面的女性精靈面目如此柔和,與桫椤昨日躲在人群裡見到她時的凜冽英氣截然不同。
他攥緊了衣角,點了點頭。
“我……我知道的,教廷是精靈王庭世代的盟友……格林神父的信如果送到……我肯定就不能繼續留在修道院了……”桫椤用最大的力氣将心虛埋進心底,少許緊張浮現在他的面龐上,使他的忐忑顯得格外逼真。
桫椤至今都記得,那個溫暖的懷抱。
沒有下一步的詢問,更沒有責備,那名女性精靈隻是滿含包容與憐愛地抱了抱他。
桫椤緊繃的内心就像斷了弦的豎琴,再發不出聲音,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而緊接着湧上腦袋的,則是難以言喻的羞愧。
這些精靈們對他并不含有絲毫惡意。
但他卻……
最終,介于格林平日教養桫椤盡心盡力、未有苛待,他隻受到了大主教的口頭訓斥,精靈們竟也沒有再揪着這件事不放。
當奧裡涅——彼時的奧裡涅正好是這支使者隊伍裡的正使,領着桫椤與格林神父告别時,桫椤見到了對方眼底濃濃的悲傷。
“去吧,孩子……森林才是精靈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