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小白狗”的,是一名白化病小孩。垃圾山裡的拾荒者們長時間在室外暴曬,大多皮膚黝黑,他的疾病使他在群體中格格不入。
當然,那名大砍刀頭領把修女請進寨子并不是為了看他的白化病。這在他們眼中不是病,隻是生來倒黴顯得特殊,天生就是給人欺負的。
外來人員按理不許進寨子,尤其是外來的男人。
但赫拉很善良,擔心尼奧被單獨留下會遭遇危險,比如被宰了拿去賣之類的,就堅持要帶他一起。并使用神力将聖心家的燈光亮了起來(運用了一些自吸附發光粉)。讨價還價許久,人家才勉強同意他一同進入村寨。
這裡的棚屋和沿大路眺望到的其他棚屋沒有多大區别,房頂上、房屋周邊同樣放滿了容器,屋檐吊着剖開的塑料瓶或桶,用以在下雨時收集雨水。
赫拉終于看見這個社區的女人在哪裡。
人群吵鬧地走過,棚屋裡躺着的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都向外看,有的男人跑出來看熱鬧,小孩子們也跑出來,但女人在屋子裡,最多從門口或窗口向外張望。一路走來都是如此。
她在中樞讀過一些原生界風俗雜志,也看過旅行紀錄片,知道在六國的很多地方,女性并不算人,隻是被當作财産對待。尤其是底層階級。作為财産,則有被搶奪的風險,因此要将她們鎖在抽屜裡。
想來這裡大概也是這種情況。
男人們走得很快,她來不及多看。
但她瞥見那些女性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帶着好奇和笑意,似乎看不到自己的囚徒之困,對有遮風避雨之處很滿意。
人的生活能夠順符自己的認知,就是最好的狀态,她向來很同意這樣的觀點。所以她們應該算生活得不錯。
想起辛爾敏總說因理學家和古運法術師的傲慢,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說他們總将自己超脫出人群的視角,但從未以為意。在這裡卻有些動搖。
生病的孩子家在寨子最裡頭,普通的一間棚屋。棚屋面積都很小,四五平方米算大戶了。棚屋沒有門,門口挂着紗網和布簾,試圖隔絕垃圾山無處不在的蚊蠅。
“嫂子,我們進來看看小白狗。”那叼牙簽的副頭領喊了一聲。也沒等回答,就自顧自撩開簾子,請修女進屋。
赫拉進門,看見正對着門口是一張十分格格不入的大床,幾乎将整個棚屋都占滿了。床架墊着不合尺寸的厚床墊,屋子裡三人都在這張床墊上。
白化病小男孩正在昏睡,他的雙腿自膝關節往下消失了。傷口暴露着破裂的骨骼,腐壞的皮肉已經長了蛆蟲。
還有一個年齡更小的孩子正靠牆自己玩玩具。
一個女人坐在外側,目光呆滞地給兩個孩子打扇子。見人進來,也沒什麼反應。
大砍刀頭領和牙簽副頭領跟進屋子,其他人都留在外頭。
尼奧當然不被準許進屋。
沒過多久,有個焦急的男人擠開人群想要進來,大砍刀頭領看了一眼,沒讓人攔他。
這是個獨眼的男人,右邊眼眶空空蕩蕩,像個黑洞。
“就是這孩子。”牙簽向赫拉介紹,“好幾天前了,孩子在新山那邊拾東西,不知道怎麼回事,掉到了老獨眼的挖鬥底下。老獨眼開挖機的嘛。”他向獨眼男人揚了揚下吧,“這老東西不知怎麼也沒注意,結果孩子被挖斷了腿。”
“老東西喝大了嘛,我們都曉得。”
“就說喝了酒就不應該開機器,還喝那麼多——”
“沒幾個人會開那個東西,工頭才不管。”
屋外人群七嘴八舌地說道。那獨眼男人瑟縮地站在門口,滿面愧疚。
“好了好了,事情都發生了。”大砍刀頭領喝止人群的吵鬧,“老東西把他這輩子攢的錢都拿出來了,還想怎麼樣?這不是神明送來了會治病的修女嬷嬷嗎?這娃娃肯定有得救。”
尼奧被擠到人群最外圍,他看不見屋裡正發生什麼,不确定赫拉是否有辦法維持住局面,心急如焚,但毫無用處。
有幾個小孩好奇地盯着他看。
孩子們大多骨瘦如柴,但肚子都鼓鼓的。有的穿上衣、有的穿褲子,就是沒有上下都穿的。衣服也不合身,大的大,小的小。褲子用繩子拴着,還是往下掉。
“修女嬷嬷,你看看這孩子還有救沒得?我說了,不管有救沒救,我把白狗老婆娶下來嘛。這孩子能不能活我都會管。”獨眼男子懇切地向赫拉說道。
門外傳來一聲嫉恨的怒罵:“你打得一手好算盤哦,老東西,該不會是為了讨老婆故意的?寨子裡就你個老光棍沒老婆。”
“你少幾把胡說八道,老子會做這種生兒子沒□□的缺德事?反正老白狗都跑掉了,誰不知道這娘仨都靠這小孩養,他現在出了事,我要負責任的嘛。”
牙簽副頭領向赫拉解釋:“這孩子的爸爸是個賭鬼,去年拿走了家裡所有的錢,從燈芯河遊了出去。前陣子有人說在塞拉維看見他,被人砍死了。”
孩子媽媽全程都沒什麼反應,隻有在赫拉拿出藥箱給孩子清理傷口時,眼神亮了起來,無助地說:“他發燒得厲害,快死了。”
她說話很正常。那樣麻木于外界的環境變化,起先讓赫拉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是失能者。
這女人說的是對的。
但赫拉沒有向她表露出任何神情,她不知道該用什麼神情面對這個女人。她很平靜,看不出悲傷或絕望。赫拉能做的隻是勉力給這小孩清理幹淨傷口,喂他吃一顆消炎藥。
他感染得太厲害,需要系統治療。在這樣的環境下,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赫拉不想給她虛假的希望。
女人站起來去拿水,發出一種沉重的叮當聲響。
赫拉赫然看見生鏽的鐵鍊鎖住了她的腳踝,另一端鎖在堅固的床架上。
特訓中,教官長不停地向專員們強調,原生界陸上六國和須臾的社會形态完全不同,絕不可以用這邊的思維去評判六國。絕不可以用狹隘的個人道德去忖度真實世界。杜絕無用的理想主義,那在絕境中隻是一種毒藥。
“就當作在觀看實境紀錄片。去看,去感受,但你們必須決不能忘記,自己從來不屬于那裡。”
赫拉用心假裝她與這群人有所隔閡,隔着一塊厚厚的熒屏玻璃,将她與這些氣味、聲響、畫面區分開。
男人們在門口讨論着,應該怎麼分配“老獨眼”上交的全部積蓄。原來他們所說的把所有錢都拿出來,并不是拿來賠償給孩子或孩子的家庭,而是用來取得社群首領的許可,将一個被禁锢被抛棄的女人轉手給她兒子悲劇的加害者。
赫拉閉上眼睛使勁壓制胸腔不斷上湧的怒火。現實和實境紀錄片的不同之處是不能換台。
“你們先出去吧。”她向那群男人說道。
他們閉上嘴看着她,沒挪動位置。
她大喝一聲,将他們吓了一跳。随後緊皺着眉頭念念有詞:“神喻說,神明要将雙腿還給這個孩子。無關人員觀看神迹的話,會折壽。”
大砍刀頭領和牙簽副頭領向她行禮,匆忙離開。老獨眼沒走。赫拉直直地盯着他。他嗫嚅着說:“現在她是我老婆了……”
“神同意了嗎?”她冷冷地問,“按女神教規定,結婚要在神像、至少殿徽前立誓。”
那男人躊躇片刻,為了壽命着想,還是乖乖離開。
但人們也隻是退在門外,渴望着得以在不經意間窺得天機。不小心看到的總不要緊。赫拉也出去,将他們趕到更遠的地方,撿起一根木棍,在某個距離劃了一根線。
“神愛世人。”她念誦道,“神迹降臨不能被打擾,不要越過這根線,否則,不僅神迹不會顯靈,越線者,都要倒大黴。”
她将尼奧招來,重回到被鐵鍊鎖着的女人的棚屋裡,拉上簾子。她将布簾留出一條縫,确保可以時刻掌握外面那些人的動向。
尼奧看見房子裡的場景,明白了七八分,并未多話,隻是問:“有得救嗎?”
“女神島話會講嗎?”赫拉換了一種語言和他交流。
他愣了愣,點頭,用同樣的語言回答她:“我在女神島留學将近十年。”
“最近的醫院在哪裡?有沒有治療這種程度病患的水平?”
“你想做什麼?”
“我有幾挺機槍,我們想辦法突圍出去,把他們送醫院。需要你幫忙。”
“扯呢?你忘了市集上有多少人?保守估計有三四百。怎麼突圍?”
“不是你們常見的火藥機槍,因力能氣壓彈,隻要有空氣,子彈管夠。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死了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