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奧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整理了許久思緒問：“你不是修女嗎？”

“神愛世人。”她念誦道。不理解地問，“她不是嗎？”

那女人安靜地看着他們争執，沒有催促。尼奧和她目光相對，隻得欠了欠身。

“你冷靜點。”他勸阻道，“前幾天我大緻搞清楚了這裡的情況，像這種寨子，大大小小還有七八十處，她不是唯一這種情況的存在。你想救她，是因為你今天遇見了她，那其他人呢？”

“通過威懾，讓他們投降。”

“誰去威懾？有沒有用？”

“你們的王室啊？軍隊？他們不是安德洛所的子民嗎？”聽到這樣的質疑她覺得離譜。

“市政局的警察每年都和這裡的工人起沖突，打得丢盔棄甲的。穿上幹淨衣服，誰敢往糞坑裡跳？退一萬步講真動用軍隊攻打這座山，打赢了之後呢？這裡的生态和外面不一樣，垃圾山裡幾萬人。你們中樞也就幾萬人吧？攻下這座山，這些人該怎麼安置？用現代法律去審判，讓他們全部坐牢？全部死刑？否則，他們又該怎麼生存？對安德洛所的其他人造成威脅怎麼辦？”

“那什麼意思？就不管他們了？”

“當然要管。但不是你這樣管。”尼奧拽住她，“就像你說的，這個孩子需要系統治療。這裡的問題，也絕對不是殺幾個人就能解決。實話告訴你，為什麼我非要進來，就是想要給這裡找個出路。我要去髒山，去見雪宮的反對派首腦。”

“你？就你一個人？”

“你也知道一個人很難成事，那你還這麼沖動？”

“可這是人類應當面臨的處境嗎？”她握緊拳頭防止機槍按意識命令從手撰出來。他制止她，說道：“我現在問你，你站在這裡，是神明，還是醫生？”

她無法回答。

尼奧替她回答：“我們來到這裡隻是意外。”

她不吱聲。尼奧安慰地拍了拍她胳膊：“總之，這個孩子你能救就救，不能救，就說些業報神罰之類的屁話糊弄一下，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隻有解決這座山的問題，才能把他們都救出來。”

“可是……”赫拉滿心窩火，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有幾分道理。

“他說得對。”傳來輕柔的女聲。床邊的女人用女神島話說。

門口兩人凝固成雕像。

“我知道你是什麼人。”她向赫拉說。

她的眼睛也變得亮亮的。她還是很平靜，即便聽懂了他們在讨論她的去留，并沒有因此而激動。

“三零七四年，須臾特殊教權設立。我以前是女神島‘珍珠’的海下冷卻系統工程師。第二特權。”她的笑容很自豪，“我知道‘珍珠’從哪裡來，就是從你們那裡。”

“你是……女神島人？”

“對。十幾年前，我來安德洛所旅遊的，被綁進了這裡。”她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屋子裡每一個人都需要拯救，但誰也救不了誰。

沉默長久地與時間對峙。

手撰中有自适應義肢。不知道西美老師究竟預判她會面臨怎樣悲慘的困境，手撰裡什麼都有。

她想從這個女人的悲劇中脫離片刻，于是投身于另一個悲劇。

那是兩個小型保溫杯大小的裝置，安裝很簡單，擰開，對準需要安裝的部位，接下去由裝置自動完成連接和自身擴展。這種設備模拟戰時應急使用，對于患處治療也有一定的功效，但對這個孩子來講已經聊勝于無。

新生的機械腿腳十分炫酷，坐在床内側的小朋友已經将玩具扔到一邊，驚奇地試圖把它拽下來。

“長按這邊就能取下了。”赫拉向母親簡單介紹。

小弟摸到另外的按鈕。

機械下肢從各個角度亮起五彩跑馬燈，将小棚屋映照得十分動感。

“對不起。衍生技術和周邊産品開發處的梗師傅，很鐘愛跑馬燈。”赫拉心想這種地方好像就沒必要設置多餘的彩蛋了吧？忙去關燈，它又開始高聲歌唱，歌唱草原和雪山。

“梗師傅也很鐘愛音響”她尴尬地補充，手忙腳亂。

“哥，你聽到了嗎？”牙簽副頭領問大砍刀頭領。

男高音洪亮但短暫，且沒有下文。背對着棚屋的衆人一動不敢動。

“聽到了，是聖歌吧。”大砍刀頭領忙緊握雙手貼住眉心開始祈禱。其他人也急忙照做。

“哥，草原我知道，雪山是什麼？雪還能堆成山？”牙簽副統領小聲問。

大砍刀統領也覺得可笑：“沒聽過，雪又不是垃圾，那麼難得下一次，還能堆成山？”

那女人倒是有了片刻的笑意，她将燈光打開，望着小小的屋子，眼裡滿溢着難以言喻的情緒。

失去雙腿的孩子這時也醒了過來，無措地望着滿屋子流光溢彩，無力地問：“媽……這是哪裡？是天堂嗎？”

“不是。”女人給他擦了擦汗，略微笑笑，問赫拉：“這是因能驅動嗎？”

“生物能，耗能十分低微，靠他的心跳就足夠。”赫拉回答。

她點了點頭，将燈光關閉。

“我可以幫你把鎖鍊打開。”赫拉說。

她點頭：“那麻煩你。”

男孩驚恐地拉住她。

她拍了拍孩子笑說：“放心，媽媽不會逃跑了。”

尼奧驚異于這一幕的言外之意，驟然攥緊了拳頭。但他也隻能轉過身不看。

布簾縫隙中可以望見聖心家的男人們還聚在一起，都溫順地退在赫拉劃定的界線之外。

赫拉用巨力剪将生鏽的鐐铐剪開。

“以前是因為媽媽不知道神還記得我，我以為已經被抛棄了，就得靠自己逃跑。現在看來并非如此。我跑不出去。但神明還記得我。神明會來救我。”她還在安慰她的孩子。

神的使者無言以對。

赫拉将一小瓶藥丸放在床邊高高摞起的書籍和報紙上。

“我有治病的良藥。但我救不了你。”

“這是我們女神島的産物，萬能康複丸。強化自體免疫的療法，對幾乎所有疾病都有效。”她自豪地說。

“對。”

她戀戀不舍地将小罐子遞回去，用女神島話向她懇求：“我想要避孕藥。”

圍繞着赫拉的保護殼徹底破碎，連同她的心一起，碎得很徹底。她往她手中放了幾個小盒子，推回她身前：“你要活下去。至少，至少再撐一年。”

她不确定尼奧說的解決辦法需要多久，但可以确定一年以後，很多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在她看來，是向着好的那一面。但她不能告訴她為什麼。

“好，我會活下去。”她隻是這麼說，而後感激地笑。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她的眼睛閃了閃，說：“這裡沒有人在乎我的名字。”但她還是貼到赫拉耳邊，極小聲地說出一個名字，像是生怕被這不潔之地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