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愉之春是阿藍的故鄉。
“阿藍在塞拉維名氣很大,名号叫‘愛神’,價格也很高。”下屬将有柯林簽字的借據送到辛爾敏面前。
“‘愛神’。”辛爾敏覺得諷刺,“他們給愛神也标價。”
歡愉之春給阿藍的天賦是“愛”。并非隻是兩性之愛,精通“愛的藝術”隻是其中一項表現。
她和卡特柯夫所有人都不同,包括普通人和寄種人。她對他人的愛意生來就飽和。她愛所有人。
愛神自有她的規矩。
她不會拒絕任何人的示愛,但也不會主動邀約。并非出于任何忸怩心态,而是在她的認知中——她那被掩蓋的遙遠故鄉給她的基礎認知——愛人是被海浪推到自己身邊的。
“我們誕生于深海的岩洞,新生命從原有的成熟生命體中分裂而出。幼體生長到成熟時,海中的浪潮就會把愛人送進岩洞裡。我們那裡所有人都平等,所有人都相愛。我們互相認識後就開始□□,在達到高潮時彼此都分裂出新的生命。大海,那片生命之海就将我們再送往不同的岩洞,原先的栖身之處将留給還沒成熟的孩子們。”
“我們也有語言,也有文化,也有文明。當然,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圍繞着歡愛的一切。”
“就像你們這裡堂而皇之地鼓噪着追名逐利,卻将歡愛視作下流,這很難讓人理解,歡愛是生命獎勵的糖果,為什麼會醜陋?在我們的文明裡,根本不存在‘名利、金錢、獨占’這些基于私利的概念。普世歡愛就是最高追求。所以對我來說,這裡根本是一個倒置的世界。”
“我總是做這樣的夢。”阿藍向許多人講過她的夢。
“所有人都平等,所有人都相愛。”柯林震驚于妓女口中的社會構想。
阿藍頗為喜悅,向他靠近一些,問:“你聽到的是這句嗎?好多人大笑着說我是天生娼妓,連夢也這麼□□,那樣的世界就是一個濫交的大妓院。”
他沉重地想了許久告訴她:“不,這些诘問都能在他們的視角局限裡找到答案。”
“你很有意思。”愛神的目光在這凡人身上停留片刻。
但在這裡,如同辛爾敏所說,他們給愛神标價,并且價格不菲。
阿藍的掌控者,其中一位“鬼首”,普卡,并非從一開始就在塞拉維經營賣春場。辛爾敏同意拉齊将阿藍轉手給他時,這人還是一顆在情報領域冉冉上升的新星,十分被他看好。
因緣際會,交錯成如今的場面。
對普卡來說,倒沒什麼遺憾,他過上了期待的生活。有一間小小的兩居室,裝飾得溫馨又明亮。他的“妻子”做一手好菜,口味不輸塞拉維最有名的餐館。
普卡生在達蒙的貧民窟,燈芯河南岸那片,比垃圾山裡的好一些。出生不久生了重病,鄰間恰好新搬來一名落魄醫者,用一些詭異的草藥醫好了他,使他不必成為燈芯河裡的“漂子”。
直到今天仍能見到那些小小的白布包,順着髒污的河水流向極樂淨土。
從小他就有着強烈的渴望,想要像一路之隔的城市裡的人們一樣,過上體面的生活。有自己的房子,有一些财産,有一個妻子,或許還有一些兒女,從達蒙公路上路過時,從車窗裡高高在上地俯視這片劣土。雖然後來,這個渴望讓位于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但作為最初的夢想,從未被他淡忘。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妻子。雖然沒有舉辦儀式或登記注冊,但他在心裡已經将她視作妻子。
他的妻子有很多缺點,但他十分包容,可以容忍她的一切壞脾氣。她有時會發發牢騷,有時半夜裡拿着刀或剪子站在床頭盯着他看,會把他吓到,但大部分時候她隻是想修剪床頭花瓶裡的插花和他過長的頭發。她是不會真的傷害他的,他知道。
她性格驕縱,又不安分。愛和别的男人調情。但也隻是想要他吃醋,是因為他光顧着自己的事業,忘了關心她。
他的妻子不能生育。即便如此他還是很愛她。
晚上六點半,他準時打開家門回到家。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菜坐在桌邊等他。
他的事業遭遇了新的困境,使他疲累不堪,但他仍笑着和她談起今日見聞,充分履行一名好丈夫的職責,使妻子能夠擁有存在感。
但她的應答總是很敷衍,還總是出戲地問:“這種玩了一千次的遊戲究竟還要玩到什麼時候?”
他重重地将杯子放到桌上,再次談到她的态度問題:“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供你吃、供你穿,為了你才到這種地方開了這間……”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在肮髒的詞彙出口之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用一種嘲諷的神情看着他。從前的她從不會露出這種神情,她總是天真或好奇,讓人心生愛憐。
“我愛你啊,藍。”他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她看看,“你不是喜歡和别人睡覺嗎?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忍受自己的妻子和其他人睡覺?我多愛你啊,藍。在這裡就不缺想和你睡覺的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奇怪邏輯裡,為自己感動着。阿藍已經無話可說,他的耳朵就像被耳屎結成的石頭塞住了。或她想說的一切他一清二楚,隻是完全不在意她的聲音。
她走到陽台上擺弄窗口擺滿的大玻璃瓶,玻璃瓶裡養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鮮切花。她的花瓶裡的花在花店買不到,所有的花朵出奇飽滿而昂揚,争奇鬥豔地簇擁着。她親切地輕撫這些植物□□官,很滿意它們的狀态。
唯一不滿的是大玻璃瓶裡的水每天都會變渾變臭,換水太費力氣。這麼漂亮的花朵總是在腐爛,多髒似的,真是不應該。
塞拉維往西北通往太子嶺,山腳相接處有一片面積不小的花田。
鮮少有人知道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能夠産出安德洛所品相最佳的觀賞花卉作物。見過的人裡有見多識廣者,曾去過号稱花卉王國的鄰國利斯,直言就算是利斯的花王也比不上這裡突兀生出的奇迹之花。
玫瑰花田随地勢起伏,這裡的花莖有半人高。大團大團的紅黑色在風裡輕輕搖擺。
老樹牡丹亦正盛放,熱烈得像一團團的火,會把人灼傷。
還有大片的觀賞向日葵,不用被期待産籽,每日隻要搖頭晃腦地曬太陽就很可愛。
這片花田屬于塞拉維最名動天下的花魁,愛神阿藍。
“那也是個可憐人,當年被她那個老闆扒光了衣服綁在垃圾房裡大門敞開,塞拉維是什麼地方,唉。”花農坐在田埂邊歇腳還時常說起這事。
後來這就成了無盡海懲罰不聽話的伎人們的手段。後來成了各家賣春場通用的手段。總有烏烏泱泱的男人們聚在垃圾房外大排其隊,有些是沒錢支付伴侶被“性資源”化後壟斷售賣的價碼,隻能接受這點免費的饋贈,有些隻是好奇或追求刺激。甚至有獵奇者願意為此付費。垃圾房的半截木門不停地開關。不知道是要遮掩什麼明明什麼也遮不住。
“聽說□□她的人要麼瘋了要麼死了,不知道是不是遭報應。”
“什麼報應,要有報應那個普卡怎麼不遭報應?”農人忿忿不平地說。
“也是。”她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繼續開始收割花枝并捆紮打包。
阿藍看着手上亮晶晶的一團黏稠的東西,忽然明白在這個世界□□和歡愛全無關系,隻是一種權力宣告。就像國與國之間的戰争,是侵略、搶奪、殺戮和征服。她為自己成為主權人而感到羞愧,因為不滿于對方毫無尊重的對待就将他的命核抓了出來塞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裡。
一個□□者死了,另一個身體為突然擠進來多一個靈魂而發狂,兩人之間發生了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