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海水氣息,以及船身晃動,都在告訴他身處何處。
大海。
绮蓮直到最後也沒告訴他是誰要買他活命,而是趁他不經意給了他一拳,讓他徹底暈了過去。說實話挨了那麼多打,連他自己都覺得還能再醒來實在是太過頑強。
他也喜歡晴朗的好天氣。
他掙紮着坐起來,看見自己确實在海上。一艘小小的破舊的漁船,沒挂旗幟,在四面望不見岸的海面上飄蕩。他發覺自己身下壓着幾份報紙。
報紙上最新的日期已經是三零八六年次記月的二十七日。茫茫大海,他不知道離二十七日又過去了多久。這都是些全國知名的正經報紙,不像《京郊實訓》那種狗屁不通的無名小報,盡造謠。
報紙上寫着京郊達蒙垃圾山的變故,寫那座山還在燃燒,毒氣乘風飄到高京。國王為公主辦事不力惱怒不已。另一份報紙又說國王為京郊的毒瘤被鏟除而高興,盛贊公主辦事得力。國王仿佛精神分裂。
拉齊死了。他看見報紙上這麼寫。幾份報紙上都寫了。還有自己的通緝令。
普卡内心也不再有太多波瀾。
船艙生鏽的鐵門發出吱呀聲響,一名小個子年輕男性從推門走出來。
“哦?你醒啦。”年輕男子向他笑。
他的手中捧着一隻藍色蓋子的塑料小魚缸,市場上常見的裝金魚的那種,此時魚缸裡裝着一隻形狀詭異的生物。像一叢灰色的海葵。
普卡定定地看着他,許久後皺起眉頭,自我懷疑地喊出一個名字:“阿藍?”
年輕男子亦很吃驚:“你能認出我?”
“除了你沒人會用這種眼神看我。”他仍舊不可置信,随後認命地狂笑,“你雇绮蓮來救我?你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哦,什麼狗屁的世界。我親眼看着你死了,我給你辦的葬禮。你為什麼沒死?”
“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總這麼說?”阿藍走到他身前坐下。區别是以往這麼說時,意味着普卡将要行使“所有者”的權力,而他身為所有物,不論被怎樣對待,都是無法反抗的。
“我的朋友給我找了新的身體,怎麼樣,我覺得很适合。”他明朗地笑着,和好天氣一樣耀眼。
普卡的眼神中多了些畏懼,他受了重傷,控制愛神的“命盤”也在她的葬禮上一起被燒了,如果阿藍想報複他,他完全無法反抗。
“你想怎麼樣?殺了我嗎?”他問。
阿藍還是那副淡淡的、又看得很深的神情,回答他:“死亡不是解決不幸的方法。我說過,生命的不幸在于心境與處境的不符。我找到了你應該去的地方,我會帶你去。”
魚缸裡是鲸群從真實之海找來的石蟲,大術師沒有騙她,這種東西确實存在。永生不死,永遠受饑餓驅使,在無光的海底無止境地覓食,直到岩漿燒穿身體才能得到片刻解脫。
普卡不為所動。
地獄?他早在地獄,從出生開始。
定是前世作惡多端,此世才來此遭報。既在地獄,又何必與餓鬼講仁慈?他向來這樣想。可惜即将入口的岩漿,那高懸的寶座,永遠停在一步開外,終究沒能撫慰他的痛苦。
可惜來不及給他的自傳寫上結局。
二十六日是個好日子,他永遠再等不到那一天的日出,隻因二十六日早已日落。
阿藍的眼神總是暖意融融,讓人錯覺被深愛着。
“現在你死了還不放過我。你是愛我的,對不對?”普卡抓住他的手,期待着問。
她說她愛所有人,所有人都值得愛。普卡說那不是愛,愛是獨占。她不同意,愛是大海,廣泛而包容。她總是為此感到悲傷。這個世界有一個巨大缺陷,人們一樣可愛,卻無法共存。
“我當然愛你。”他還是用那樣的眼神看着他。
普卡也望着他,企圖找到一點證明,但期望慢慢熄滅,搖頭:“不,你不愛我。”
他認真地說,仍是說:“我愛你。就像我愛所有人。”
“那不是愛。”普卡極為悲傷。
年輕男子伸手摸了摸普卡的臉龐,他沒再能說話。這具身體很快松弛倒地。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墜入魚缸,那一叢灰色的海葵劇烈扭動起來。新的阿藍用力将石蟲丢進大海。
遠處的鲸群噴出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