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葛清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孟玺一副早知如此的死樣子,無奈道,“前幾月來的信中說朝露姑娘盤了幾個新鋪子,難不成這生意如今如此難做,為了給酒樓招客請人作戲的活竟還勞動老闆親自上陣?”
朝露擡手拔下頭上的銀簪,一頭黑發如蓬松流雲般披在肩頭,。
一車男子外客,她毫無赧意,似乎并未覺得自己儀容不整有什麼不妥,反倒從絹袋裡抽出一把檀木梳,手腳麻利地為自己改了一個合身份的發髻,一開口的嗓音猶帶沙啞,“少爺本來說前幾日就回,害得我将底下的事匆匆忙忙交代了,不曉得忙中出了多少錯,往年的年下本就忙碌,今年百官進京朝觐是一等一難得的大事,古玩綢緞莊裡添了許多單子,繡房更是不必說,繡娘們即便是螃蟹,也恨不能多生出幾隻手來,哪裡又還有這個時間,左不過是我這個替人賣命的實心眼把臉一抹罷了,更何況這财簿一翻,每個月還有大筆的銀錢要補貼......”
俗話說,欠人一分錢,受人三分管,聽她提錢,孟玺自知理虧,喬珈聽着裡頭的動靜,“女孩兒家臉皮金貴,這樣當街敲人竹杠的活怎麼能讓女子抛頭露面地來做,幹脆讓金掌櫃從手底下選個男人來不是更好。”
筚路心道哪家尋常的女孩兒有她這撒潑打滾的鐵打的臉皮,這麼虧心的話也虧喬珈能說出口。
“從來都是聽說象踩螞蟻,沒聽說過螞蟻吃象的。天下的人都愛攻讦落單的女子,變着法兒挑男子心疼,對一個年邁寡言的男人,惜老憐貧猶甚。若一朝不慎,被我一個外鄉女子所欺,那些天生情腸就結成一脈的男人女人哪裡受得,隻恨不能當街扒衣淩辱而後快,若是換成男人,隻怕還沒有這般輕易落井下石的效果,更少人樂得圍觀豔色,不過論一論公理,吵吵嚷嚷一頓也就散了,哪可能有這麼好的效果。”
朝露笑了一下,“你且瞧着便是,今日名聲打出去,門前人口口相傳,來日賓客必定如今日盈門,就是再過上一些時日,照樣有的是人來我酒樓,哪怕是隻點個下酒菜,順便咒罵幾句那個心地狠毒婦人。”
“如此愛憐,這錢便當是出了血讓我賺了又如何呢......”
灌過辣椒油的嗓子沙啞又漫不經心,一個女人做成這樣,車廂裡一時寂靜無聲,剩下三人後背有些說不出的寒涼。
“姑娘這樣做生意,可是提前和官府之中通過氣了?”
朝露聽見這話愣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喬珈在外駕車,坐處的是個從未見過的男子。
從上車開始他便一直安靜坐在角落,安靜垂着眼,昙花似的靜默好模樣,不敢擡頭看她,比五官更醒目的是右腮有塊毫無規律的黑色胎記,倒是好好一幅青綠千裡江山圖正中翻了塊油墨。昔日狂妄恣肆的天才少年畫家失手,乃使造物不測,她心中不禁有些惋惜。
她雖不将那些繁瑣教條放在心上,可畢竟是位從未見過的男客,忍不住問道,“這位是......?”
葛清明見她妝發梳理齊整,于禮并無不合,這才微微擡眼施禮,“在下葛清明,是大人在平安縣時的縣衙仵作,今次獲得大人恩許,跟随孟大人上京。”
朝露微微一愣。
葛清明心中大約明白她心裡做如何想法,仵作本是縣衙末等,且多為身份微末之人擔任,時人多以死人喪事為忌諱,香燭紙馬等死人生意尚且為人輕視,何況而他吃的就是一口死人飯,連下九流都不如,一個成日裡與金銀打交道的行商之人心存芥蒂再正常不過,便主動解圍,“喬珈兄弟這一路勞累,不如我出去幫他一起幫忙趕車,不要誤了大人的正事。”
說罷還沒起身,便聽到朝露咯咯的笑聲,“怪道呢,老人常說‘見棺發财,紫氣東來’,少爺這趟進京師原來不光是要步步高升,今日我還要承葛先生的福澤,特地助我财源廣進來了。”
葛清明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這才敢将目光真正落到她身上。
眉是愁峰聚,眼是水波橫。
獨這一眼,如見千山。
葛清明不覺呆愣幾秒,這才恍然驚覺自身無禮,慌忙把目光調轉開。
“若是要出去趕車,不如就叫筚路去吧,他打小就在外頭府裡辦差,成天大街小巷耍着,誰都沒他閉着眼睛熟,卻偏是他最愛偷懶耍滑,這樣的事全都推給喬珈做了,你等回去看阿喬叔不罰你。”
筚路無語凝噎,從朝露上車開始他就決定夾着尾巴做人,不要開罪她,沒想到看個熱鬧都能把錯引到自己頭上。
孟玺看這二人不過一個來回便無聲消融的暗冰,笑道,“方才葛先生問你今日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可是提前和官中人打好了招呼?”
“微末小事而已,縣官不如現管,老楊頭給他幾吊錢,他自然樂得配合,至于巡捕營的人,我隻吩咐金掌櫃提前備上幾壇子好酒罷了。”
孟玺道,“這金掌櫃從前未聽你提起,是你新招徕的?”
朝露點頭,“幾年前,我去巴蜀篩買鹽田,見他雖然落難,卻是個踏實可靠的人,便專門挖來的。”
喬珈聽了,忍不住道,“為了多招攬些客人,給酒樓打出名氣,姐姐又是上長街敲竹杠的,又是生灌番椒油,少爺原隻想讓姐姐留在京中照料,這些年翻上幾倍已是額外之喜,少爺從未苛求,姐姐不必如此拼命。”
不說倒好,一聽到這話,朝露原本有幾分神采的臉頓時垮了下去,“打從幾年前城中的風雅居開起來,整個京城半數的酒樓生意都是一日不如一日,我若再不想些新巧些的法子,幹脆将整間酒樓都賣給人家當分店算了。”
聽她這麼說,孟玺有幾分新奇,“這些年我回京的次數不多,倒沒聽說過什麼風雅居。”
朝露道,“少爺有所不知,這風雅居聽名字像是茶樓棋社之流,其實專彙四海列國之美食,且不必看酒樓招牌。客人想吃什麼,隻消吩咐一句,主打的便是有求必應,隻有食客想不到,沒有廚司做不出的;那掐尖兒篩出的手藝食材,便是城中達官顯貴,也要早早排上隊才能吃着,我私下裡去吃過一二次,的确是人間至味不過如此,隻怕天子都未必有此口福......”
孟玺自認是錦衣玉食堆砌長大,該見的世面大差不差,看她說得誇張,孟玺自是不信。
看見他臉上明晃晃的懷疑,朝露苦笑,“從前我也不信,可打從嘗過那兒的蒸鲥魚、油爆鵝、酒煎羊、白切雞,還有鮮掉眉毛的鹌子羹,上百隻鹌鹑才得那一碗......我就徹底斷了憑手藝分客的念頭,隻有這番椒是舶來不久的東西,比從前所食之辛更甚,或許會有許多人吃不慣,可既然做不了更好,便隻能劍走偏鋒,做些與衆不同的。”
“這次我準備專做麻、辣、鮮、香一味到精深,或許還可能與它争上一争。”
說起自己的生意經,朝露算敞開了話匣子。
此時面色蒼白饑腸辘辘已經好幾日沒有正常吃過一頓飯的孟玺猛咽口水:“可以了,别說了——”
朝露見狀,咬着嘴唇笑,從包袱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二層食匣,“筚路來時說少爺好幾日沒怎麼吃東西,身子有些不适,正巧後廚蒸出了第一屜白子糕,我讓人留出來,好過其他的點心現點現做都要再費些時候。”
孟玺看着面前的食匣,加了糯米粉、甜酒釀蒸出的白子糕外形圓胖,觸手黏糯,打開食蓋尚有餘溫,竹香清雅,米香醇厚。朝露知道他事事是個極為挑剔的外表至上人士,生怕他嫌賣相不好,還特地綴了些曬幹的的金桂,隻消看一眼,便能想象口腔中如何馥郁回甘。
孟玺原本蜷成一團酸水泛濫的腸胃竟蠢蠢欲動。
看他咬過第一口,朝露慈祥而欣慰地點頭,“這籠記在筚路的賬上,誠惠三百文吧。”
一小屜破糕餅居然獅子大開口要三百文?
筚路“媽呀”一聲,立刻抱頭痛苦哀嚎道,“祖宗,這是給主子送吃的,統共就這麼幾塊糕,你還要管我要錢,我每個月光數着銅闆一文都存不下,您高擡貴手饒了我了吧。”
朝露笑眯眯,“外帶嘛......老闆親自外送,有糕又送我們蜀鼎樓的盒兒,童叟無欺......”
車上幾人從一聽說要錢開始,紛紛仰頭看天,孟玺更是毫無吃相三口并做兩口,生怕慢一秒便沒了。
他們幾個男人過得個個兜比臉幹淨,見朝露隻朝着筚路去了,包括外頭的喬珈毫無義氣異口同聲道,“同意——”
水柳街附近羊兒夾道上往東便是孟延年官邸,門口立了兩隻青石獅子,頭頂正挂着“孟府”兩個大字。
今日他回府宅,府裡并未多做什麼迎接,隻打發了一個小厮在廊檐上看着,見一輛堪稱寒酸的破車緩緩停下,初時小厮還不以為意,見駕車的人氣度樣貌十分眼熟,忙連聲扣着大門上的獸首銅環,連聲高喊道,“阿喬叔!快回了老爺,少爺回來了!”
裡頭守門的小厮甫一聽到聲音,連忙便開了朱漆大門,引着孟玺一行人進門。
門裡排布是典型的五間九架,三進三出的格局,孟玺邊走,邊同葛清明介紹家中格局。
這最外進是前廳,多見外客,登了抄手遊廊,便見園中亭台水榭,時值冬日,拔盡枯荷,水面上結了一層磨鏡似的堅冰,月洞窗的前檐柱上攀着紫藤蘿花藤,春日時分頗有野趣。
從前在家中住着,孟玺借口讀書清淨選了内院裡頭最為偏僻冷落的院子,其實私心是為了靠近羊兒夾道處的角門,心裡希冀或許能有機會趁沒人注意時溜出去。
盡管當初别有心思,也架不住身邊耳報神衆多,待在那麼個寂寞空庭隻能與家中責令的詩書為伴,少年時代和坐牢其實沒什麼兩樣。
朝露本就是孟母撥來服侍孟玺的,從外頭回來直接就要去回禀,事無巨細交代孟玺這幾年在外過得如何,朝露靠着孟玺差人送來的一封封書信,編了一肚子真假參半的套詞兒。
剛過第一進,遠遠便見一健碩老者挂笑踱來,兩隻手各捉着一隻不停撲棱的彩色禽鳥,定睛一看,原來是兩隻活的野山雞。
喬珈掩飾不住面上的驚喜,“爹!我回來了!”
筚路卻臊眉耷眼的低着頭一聲不吭。
老人仿佛并未聽見這些話似的,轉對孟玺微微欠身笑道,“少爺歸家,今日乃是府中大喜,夫人前幾日便望眼欲穿,今天一個大早專門去廟中進香給少爺求了一支簽,老爺現下也正在書房中等少爺回來。”
孟玺見喬珈面上有些讪讪,轉而問道:“阿喬叔拎着這兩隻山雞去哪裡,這仿佛并不是去後廚的方向?”
阿喬叔“呵呵”一笑,“少爺久日不歸,難怪不知,老爺新得了一對極稀罕的海東青,這兩隻山雞便是送去飼鷹的。”
孟玺仿佛聽不出老忠仆話裡的刺,笑道,“六部事忙,父親往日尚且埋首章奏,案牍勞形,現今竟還有多餘時間馴這畜生娛情?”
“少爺有所不知,再過上幾日便是陛下的萬壽節,除卻賀表,滿朝文武百官皆要獻禮,前些年由老爺舉薦的西甯衛指揮使趙大人提議尋常金玉太過俗氣,唯‘轉眸明似電,追馬疾如風’的這一對灰白海東青獻與陛下,還算勉強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