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幾個來回便口幹舌燥,風雅居這酒樓從來隻看精細貴重,一碗湯分量本就不多,轉眼就這麼見了底。
孟家自幼耳提面命,除了言行舉止極為苛刻,三餐更有晚食少許而養生的規矩,若非今日的金齑玉鲙,兄弟二人鮮少有如今這般幾乎撐得喘不上氣來的時候,有些幹果點心更是動也未動。
孟瓊眼珠還盯着眼前來不及嘗的酥油鮑螺,酥油晶光油亮,玲珑一口大小,內餡嵌着幾顆軟爛的紅豆,似美人雪色透绯的耳尖,不愧為古往今來第一登徒子推崇,他雖然唇齒生津,奈何腸胃卻飄了降旗。
孟瓊今日來便是早知道孟子宗要回來,故意要做面子,自己平日裡能支取的錢其實并不足以常常光顧這裡,猶豫再三,孟瓊還是咬牙到底道,“這份點心尚還未動,你也一并帶走吧。”
孟玺此刻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能點頭表示贊同,他摸着自己的腰,感覺玉帶似乎比幾個時辰前來時緊了許多。
剛離了暖意熏人的酒樓,臘月的霜雪意一出門便将幾人刺了個透骨寒。
酒樓打包的食盒已經提前裝上了車,孟玺偎着燃燒的炭盆,手指臨摹着盒子上錾刻的花樣,視線落在燒得正旺的炭盆上。
外頭天寒地凍,猶有星火在爐中不甘地跳動。
馬車回宅府時,眼看已經人定,孟玺進門時打發了看角門的婆子一串錢,吩咐不要驚動别人,婆子收了錢千恩萬謝的走了。
寒風瑟瑟,筚路衣衫單薄,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搓着自己半邊膀子,嘴上嘀嘀咕咕,“少爺,這黑夜裡頭天寒地凍的,您早些回去歇着,小人皮糙肉厚什麼都不怕,您本就身子不好,若是再吹了風着了風寒可不好了。”
“筚路。”孟玺将食盒推了回去,“院子東邊的暖閣長久廢棄無人,已經叫朝露悄悄收拾出來,你跟着我一天水米未進,今晚就去那裡歇着吧,省的回自己房裡去,還要和那幾個刁饞的分了,自己反而剩不下什麼。”
筚路方才滿心裡頭隻想讓孟玺趕緊回自己院子,自己好去下人房裡對付兩口,不成想他卻說出這種話,不由得眼淚汪汪。
“少爺......”筚路眼巴巴含淚。
“喬珈是阿喬叔的兒子,自幼長在府裡,今日他們一家合家團聚,雖然你在世已經沒有别的親人,輾轉到了咱們府上,但這裡就是你家,”孟玺又叮囑道,“隻是後宅裡究竟是女眷安身的地方,你在這裡輕易不要走動。”
孟玺邊思索邊交代他注意的事,壓根沒留意到他的一番煽情,結果擡頭瞧他似乎别開了自己的臉,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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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玺進門時,朝露仍坐在外間的榻上,唯一不同的是這回手裡多了一把漆金算盤,算盤珠子噼裡啪啦清脆的磕碰聲不絕于耳,生生叫人想起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盤”來。
他脫了外裳随手搭到琉璃紫檀屏風上,“湫紅今晚出去了,我知曉你最近忙得厲害,老百姓都說年關難過,何況你管着生意還有這麼多人的生計,你自顧你自己,不必服侍我。”
朝露嘴角揚了幾分,“我将葛先生安置在咱們院子旁邊不遠的廂房裡,親自看着安排了晚膳,少爺放心。”
“不過......”朝露的語氣有幾分遲疑,“這事到底也瞞不過老爺夫人,所以夫人問起來時,我隻稱他作少爺在閩南收用的大夫,因他醫術尚佳,所以您留了他随行,但我隻恐若是來日他知曉,倒是覺得咱們自己不尊重。”
孟玺給自己絞了個熱帕子,“也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葛先生家中世代從醫,唯獨到了他要走些不同尋常的路子,縱然醫術高超,卻喜歡終日與死人打交道,我同他相交多年,敬仰他的為人,知曉他素來孑然一身,為人不重聲名,斷不會在意這樣的事。你處事周到,我一向很放心。”頓了頓,他又道,“東暖閣可收拾妥當了?”
“這是自然,”朝露微微翹起嘴角,“筚路雖說嘴貧偷懶,對主子一片誠心最是難得,任誰都瞧得出來,平日裡玩笑歸玩笑,我豈會真的故意作弄他。”
“他到咱們府上,無依無靠,日子想也知豈會好過,平日沒少挨了那群眼裡沒人的欺淩,都是你多番彈壓護着。他雖說嘴上有釘子,當着你面說上幾句知心話可比鋸了他嘴還難,可在他心裡必是極為敬重你的。”
“敬與不敬原不在嘴上說什麼,”朝露聽見這話,倒也沒見十分喜悅,隻盯着賬面不知在想些什麼,“無依無靠的人不過隻想尋一個安穩的栖身之處罷了,我并沒做什麼了不得的。”
用青鹽簌了口,換了貼身中衣,孟玺終有卸去一身鉛塵之感,遂又坐在紫檀桌案前的圈椅上,将整個案卷再整理翻閱一遍,縱然他有一目十行的能力,可事起突然,總難保有什麼疏漏。
常有案子出在京畿兩縣之交,然而兩縣之間互相推诿,生怕多擔刑責,亦或是懶得管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故而兩頭踢球,累的苦主來回奔波,最後案子大多不了了之。
案卷記載筆墨不多,來龍去脈卻還算明晰,今年十月初三,良平縣山林裡一個小小的林場豢養的惡犬咬死了苦主的丈夫——衡中縣的獵戶薛氏,隻肯賠幾兩銀子草草了事,薛家娘子薛王氏和林場老闆就這錢額争執不下,隻是這苦主也不是任由當差的搓扁揉圓的軟弱婦人,見無人肯主持公道,竟直接跑到順天府鳴冤,說那林場主人行事不檢,用活人喂狗,害死了她丈夫,此事不大,并不歸順天府直接管轄,薛王氏趁着百官京朝,直接在京城的長街上攔路喊冤,過路百姓無人不曉,這才有了今天這一遭。
此事說破了天便是尋常百姓為幾兩銀錢起的糾葛,當地衙門尚且不值一看,待若查探過後确認真是意外,不論怎麼想都不是能與孟延年生出幹系的案子。
唯一要說有什麼煩難,便是順天府見這婦人鬧得太過,正欲治她的罪名,可這婦人卻像泥鳅似的滑不留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但凡見官兵出沒,搞出點風吹草動,便不知躲藏到哪裡去了。
忽然外頭有人敲了幾下屋門,短促幾聲,靜院之中格外突兀。
孟玺還沒發話,隻見推門進來的是個雙髻圓臉的丫頭,手裡還拎着一隻食籃,正是夫人身邊的銀牙。
銀牙年紀小,一張小臉生的蘋果似的,見誰都笑盈盈,說話聲音又脆生,所以裡外格外讨人喜歡,“夫人說如今夜深了,少爺病着,赴宴回來必然勞累了,蓮藕雪梨銀耳湯一直在竈上煨着,必要睡前趁熱用了才好。”
“夫人說今日是朝露姑娘值夜,姑娘可要服侍好少爺。隻是少爺連日辛苦,況且明日還有公事,切莫勞累,早些安置。”
說罷銀牙從食籃裡端出一隻白瓷小盅放到桌上,推到孟玺跟前,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盯緊了孟玺,勢必要看着他喝完湯才肯作罷。
朝露将手中的賬簿往塌上随手一擱,淺淺打了個哈欠,轉而對銀牙笑,“你瞧我真是粗心,光顧着理院子裡的事忘了時辰,不想現在竟這麼晚了,上次你向我讨來合面的玉簪粉放在了我房裡,真巧你來了,不如随我一同去取了,待少爺用完湯,你去回了夫人。我們這邊院子自然便吹燈了。”
銀牙年紀小不省事,三兩句便被朝露忽悠出去了,等再回來時,桌上果然剩下隻空蕩蕩的瓷盅,她手裡捧着今年新制的粉,鼻尖凍得紅撲撲的,心滿意足提溜着籃子回去複命了。
“東暖閣那裡有不少風雅居的酒菜,我忽然想起那裡還有一盅蜜瓜蝦仁,去晚了也許就沒有了。”
朝露聞弦歌知雅意,“少爺可是偏心,這樣的事情竟然才說,一桌酒菜都讓筚路一人獨享了。”
東暖閣也不過是轉過一個回廊的腳程,孟玺未披外裳,隻尋了一件玄色兜帽鬥篷,兩人吹熄了房内的燈,一前一後出了門。
院子裡的燈熄了,冬夜裡偶爾能聽見北風折斷枯枝的聲響,過了回廊,漆黑的院落一角透出微弱的燭光,猶如靜夜海上一塊暖黃的浮冰,還沒走到門口,二人便已經聞到涮肉的香氣。
朝露“咕咚”咽了一下口水。
暖閣年久失修,故而朝露親自盯着,着意添了四五個炭盆,大門因為燥熱幹脆洞開着。
筚路盤着腿,優哉遊哉坐在草席上,眼疾手快撈起一筷子切成薄片的鮮羊肉,正吃得興起時,一擡頭看到孟玺和朝露站在門口,正目不轉睛盯着他瞧。
筚路雖說确實得了孟玺的允準,但見自己吃沒吃相被二人抓了個正着,還是搔搔頭,讪讪站起身。
朝露恍若不覺,徑直走了進來,同他一般大喇喇坐在草席上,“既然是歸家,歡喜時刻怎麼能無人同慶呢。”
孟玺笑道,“朝露聽說你這除了涮肉還有好酒好菜,就算用了晚食,權做消夜也是不能錯過的。”
筚路聞言頓時放松下來,揉了揉臉,從食匣最底層拿出一隻瓷盅,滿臉獻寶似的,“姐姐雖然面上刁鑽,可是這世上第一心軟的菩薩,夜裡必來探我,我也記挂姐姐愛吃蜜瓜蝦仁,底下這一盅沒動過的,便是我少不得今日借花獻佛了。”
朝露聽見這話,心裡有幾分被戳穿的羞澀,便不肯吭聲。
孟玺今天晚上本就敞開了懷,此刻即便此刻山珍海味在眼前,也實在沒那個肚量,可是呆坐無趣,他瞥見屋裡還有一張桌案大小的烤網,搖頭歎息道,“你可真是牛嚼牡丹不解風雅。”
白日裡還嘴上不肯饒人的二人此時正親親蜜蜜坐在一起,湊着頭垂涎對方碗裡的吃食,蝦仁新鮮甜滑,蜜瓜嘎吱嘎吱冒着甜水,故而孟玺說話的聲音誰都沒聽清楚,“......什麼雅?”
瞧見二人的樣子,孟玺又笑,起身将這烤網拖到炭盆上,又順帶堆砌不少闆栗、蜜薯還有橘子幹果。
蜜薯因為爐火的滾炙,表皮逐漸翻出焦褐色,流滿糖心,砂糖橘皮酸澀清爽,倒是成就出一番别樣的冬日閑趣。
筚路先頭光顧着奪食,但吃着吃着不知想起了什麼,不住地往門口探頭探腦。
朝露見狀,下意識問,“怎麼了?”。
筚路讷讷兩聲,“方才主子将這些好菜給了我,我想我一人無福消受,便請了葛先生一起,他說心中一直挂着樁事,必要辦完了才能心安,所以遲些到......”他瞥見孟玺臉色,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我怕他在府中迷路......”
“大人——?”
孟玺循聲看去,隻見葛清明手中拎着一隻陶罐,他見孟玺在此處,面上似乎有些訝色。
見他終于到了,筚路松了口氣,一抹嘴巴忙不疊起身将人迎了進來,恢複了一貫的笑嘻嘻,“我們方才可是吃也吃不下,正擔心夜深了,院子空大,您初來乍到走到别處去了。”
“我在廚房......”葛清明剛接了一句,見朝露也在,忽地一改口,“是我不當心,走錯了幾個岔口,要你久候了。”說罷,便将手中的陶罐放在炭火網上小心煨着,一同圍坐爐邊。
孟玺見他面色古怪,正要再問,忽然聽到朝露短促地“咦——”了一聲。
“怎麼了?”孟玺問道。
朝露有些不敢相信,又湊近瓶口仔細嗅了嗅,這才确認了心中的想法,喜滋滋道,“這楊梅與荔枝之氣,寒冬臘月,竟有這樣的果飲,也不愧是風雅居了。”
此話一出,原本吃飯飲茶的三顆腦袋直直湊過來,縱然是夏日荔枝當季時尚且難得,何況冬季與楊梅調和作飲。
看這三人不約而同露出的眼饞,朝露主動提議道:“咱們院裡有片冰井,不若我去取些來。”
三人細細嗅着空氣裡荔枝的甜蜜與楊梅的甘酸,不願暴殄天物,紛紛表示贊同。
桐石小院朝露輕車熟路,轉眼就帶回了一盒碎冰與四隻白釉杯。
葛清明将冰添進杯中。
瓷杯透白,楊梅如血,幾人屏住呼吸,仿佛能聽見漿液汩汩流過碎冰時清涼融化的聲響。
摘來鶴頂珠猶濕,新雨山頭荔枝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