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月色凄寒。
屋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說完公務,孟玺沒想到環境真能如此快得改變一個人,他眼看着孟瓊在酒桌上大着舌頭做了一件他爹那個年紀才會做的事——拉着他的手追憶往昔。
“......不過何汶白你可還記得嗎,咱們從前在國子監中的同窗——禁軍都鎮撫何大人的兒子,何汶柳的庶弟。”
孟玺眼神中的清明已經逐漸被醉醉醺醺的雲翳取代,像是聽不懂孟瓊的話似的,遲鈍地重複道,“何汶柳......?”
“是啊......”見他還是沒想起來,孟瓊又提醒道,“一直找借口和你不對付的秦書炎你總記得吧,有次何汶柳因為秦書炎嘲笑他弟弟是個雜種,在書院門口把人打了個半死,有快一個月沒來讀書......”
他這麼說孟玺倒是從混沌的腦海裡捕撈起不少碎片似的零星記憶。
秦書炎出身武将世家,父母恩愛,上頭隻有幾個姐姐,自恃身手好在家中又嬌寵慣了,以當年的孟玺讀書時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嘴臉,即便從沒有得罪他,他照舊瞧他不順眼,逮住機會便要刁難,兩人一來二去成了冤家。
結果有年入春後,從柳絮紛揚到無聲萎地,秦書炎有整整一個月都沒露臉,他覺得松快之餘專程向同窗探聽情況,這才知道是叫何家平日不顯山不漏水、看起來斯文弱質的大公子故意拖到書院門口給打了,二人同受院中責罰,家中禁足十日。
十日解禁之後,秦書炎卻遲遲不歸,一是傷重,二是當着所有人的面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暴打,面子上實在下不來,至于原因,他當時不甚關心,原來竟是為了給自己那個形影不離的跟屁蟲弟弟出氣。
見他似乎回憶起來了,孟瓊接着感歎,“何汶白業已弱冠,便與宛甯縣令家的千金定了親,結果婚期都定了,那孫小姐居然臨門一腳出家做僧尼去了,這孫大人更是個趨炎附勢的,見何家顔面上也無光,咬定了牙執意要攀上何家這門親事,二女兒嫁不成,便姐妹易嫁,幹脆用大女兒換了這樁親,想要堵上旁人的嘴。”
孟玺這倒是有些錯愕了,這世道腌臜,即便是佛門之地,衆多僧尼仍舊逃不脫淪為暗娼的命運,甚至有些癖好特殊的花柳客厭了尋常樂子,專門去會年輕貌美的小尼姑,所以若非逼不得已,但凡體面人家的小姐斷不可能去做什麼遊僧行者,何家是高門大戶,怎麼會有這等強搶逼娶的事傳出來?
“何家究竟也算是高門,當年我瞧何汶白文治武功固然處處在他大哥之下,性情也軟弱了些,卻怎麼說也并非窮兇極惡之輩。兩家固然門第懸殊,倘若真心不願,尋個由頭退親便是,如何就将人逼到如此,莫非是那孫大人......”
“這樁親事還并非是孫家主動高攀,便是何汶白自稱長街之上有幸與孫二小姐有數面之緣,主動向何大人求來的。”
“何大人本以兩家門第不般配為由嚴詞回絕了他,你我也都知道,他自小性情膽小怯懦,為何大人所不喜,因而從不敢主動開口要求什麼,生怕逾分,可就為了這麼一樁婚事,被他老子打得棍子都斷了幾根,連他從小言聽計從的大哥去勸也無用,他竟咬着牙硬是不肯松口,非娶這孫二小姐不可。”
“畢竟是何家的親生兒子,縱然是不配,可何夫人拗不過他,相看之後,隻能托人前去下聘。”
孟玺并未娶妻,孟延年與姚氏感情也算尚可,他相信這世上夫妻之間舉案齊眉比肩同行的情義,可至于那些話本上的生死相許的私密情事,不過是些心性不開的可笑的愚妄,聽了這麼一樁高門密辛,他有些喝木的腦子也隻會由衷感慨,“孫二小姐若是同何二郎兩情相悅,那倒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可惜這世事萬般難得盡如人意,好好一個孫家,千金小姐一個性情剛烈情願削發為尼,另一個還要從父兄之命替自己的妹妹填火坑,倒都是可憐人。”
“若隻是這樣那倒還好了......”孟瓊搖搖頭,“兩家的親事都已經商議好了,孫二小姐原本正待發嫁,不想一朝落發,也不知何汶白究竟是被孫二小姐下了什麼迷魂蠱,聽說這個消息後,人竟然瘋了!那何家嫌丢人,不敢聲張,可到底是自家的子孫香火,隻能暗中延請名醫,現在滿京城知道的誰不拿這事當笑話說......”
“瘋了?!”孟玺震驚。
原本他以為孟瓊酒喝多了同他八卦什麼昔日同窗的男歡女愛姐妹易嫁以及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雲雲,卻沒想到話題居然是這麼個走向。
這些年他在自己府宅也算收用過不少小唱,經曆過鴛鴦交頸的纏綿之歡,更覺所謂情事不過是床榻之上一時意亂情迷的消遣,雲散雨歇後便被抛諸腦後,左右不了什麼大事,以至他實在無法想象有人能為一段情事自棄如此。
“是啊,”孟瓊同樣唏噓,可話裡卻仍舊忍不住落了幾分鄙薄,“為了一個女人整日形若瘋癫,到底是粗使丫頭生的,終究上不了台面......”
“不過,”孟瓊話鋒一轉,瞧向孟玺,“何汶柳與你我到底是有幾分同窗之誼,滿京城之中的郎中包括太醫院中的太醫都已經看過,全都束手無策。你在東南那地界可識得過什麼鄉野名醫,哪怕是赤腳大夫的土方子也成,治不好就罷了,治得好也算行善積德,功德一件了。”
“有倒是有。”孟玺沉思片刻,慢騰騰道。
“不過他是我縣衙的仵作......一時倒也不在此處......”
一聽這話孟瓊果然嫌惡的皺起眉頭。
“......你方才是不是醉糊塗了完全沒聽我說話?何汶白還沒死呢,你就惦記着尋人晦氣風光大葬了?”
“這世上哪有仵作給人看病的道理?”
“我尋思.....郎中懸壺濟世,救的是活人,仵作鬼手佛心,救的是死人,反正都是醫人,活人死人應當差不了多少吧。”
“......”
孟瓊有幾分無語,“我瞧你是縣令做久人都傻了......這事就罷了......”
還沒等孟玺說些什麼,門扉突然響了兩聲。
“庭春兄,久違了——”
孟瓊看到來人,先是一愣,再見後頭緊随其後的黑衣挎刀的随從有些不敢相信,“傅大人?!”
那來人嘴角噙着一絲懶洋洋的笑意,“掌櫃的說今兒特色有什錦魚翅,私下邀我嘗鮮,結果桌上就聽說這同尾鲛鲨被制成了一道新奇佳脍,今日剛開爐就給了不知名的貴客,我還在奇怪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臉面,正想一探究竟,原來是庭春兄。”
孟瓊知曉面前人的身份,聽他這一番話面皮不禁有些發酸,但見他泰山崩于前也能一派春風化雨的泰然自若,隻能小心見禮。
孟玺常年不在京中,對京城官場中識得的多是孟延年的門生故吏,方才他還沒瞧清楚來人,心中隻能估摸出大約是上官,便跟着孟瓊站起身來行禮。
他感到那人的視線在他身上略作停頓,便自顧和孟瓊攀談起來,孟玺不動聲色地擡起眼,卻在徹底看清那人的樣貌後怔住了。
明明聽着聲兒是個男人,眉眼卻生得雌雄莫辨的秾豔,在昏黃模糊的燈影下,隻将所有人間的辭話都比得淡了,獨剩一雙眼兒媚。
他身上量體裁度的時新冬衣略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寬松,大約是不久前剛剛病了一場,仿佛一股易碎青煙裡攀出個人來。
好個多病周郎,豔溢香繁!
孟玺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心頭先于理智襲來一種莫名的熟悉。
不知為什麼他竟本能覺得這人乘着夜色帶風而來,當是驕狂恣肆的故人不識,可仔細一瞧,徒見溫和從分的靡靡病态,分明是燈下客初相逢。
他暗自笑自己真是醉昏了頭,倘使自己當真曾見過這人,單隻憑這相貌,又怎會輕易忘懷。
孟瓊畢竟浸淫京城數年,這頭顯然清醒多了。
這世上有人面貌生的冷,日久天長卻發現心腸卻意外善良和軟,譬如孟玺,而有人表面春風化雨實則吃人不吐骨頭渣,俗稱,老陰逼,譬如眼前人。
兄弟二人各懷各的心思。
“一直聽聞孟侍郎的公子聲名斐然,硯有心想要結交,可惜緣悭一面,不想今日有幸在這兒遇見,所以特意前來。”
這位傅大人仿佛并沒有看懂面前二人心裡的風起雲湧,轉而把話題引到了孟玺身上,孟瓊心道什麼魚翅魚脍的,不過是用同條魚作個由頭,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哪裡值得他纡尊降貴來一趟,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孟子宗也。
“傅大人真是客氣了,縱然是放眼整個京城裡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如傅大人這般年少有為、驚才絕豔的人物。”孟瓊搶先一步接過了他的話,站在二人中間介紹道,“這位便是舍弟孟玺,孟子宗。”
接着孟瓊對孟玺畢恭畢敬介紹道,“這位是工部侍郎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