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
孟玺道,“書中傳聞說梼杌‘狀如虎而犬毛,人面虎足,豬口牙’,性情兇猛,乃是上古神獸,用于檐上,倒是少見。”
走在前頭的管家聽見了後頭二人的談話,笑道,“小孟大人真是學識廣博,這正是我家的主人着意托工匠打造,說要借這神獸,威懾小人。”
何府現下主事的少爺正是何汶柳,他與何汶白的父親何昌安乃是三千營提督戎政,葛清明早年也曾為富商看過不少隐疾,其中多多少少也聽聞富貴人家對風水神怪之事有不少怪癖,故而早已見怪不怪,隻疑惑這何提督乃是行伍之人,又得天子青眼,府中陳設布置處處可見一般,若是尋常人家讀書求個功名也便罷了,上有家學如此淵源,這捧在心頭的大公子卻也舍得放棄世襲的機會,棄武從文,倒也是件稀罕事。
當下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何汶柳卻能一襲輕薄深衣,芝蘭玉樹,視寒冬霜雪為無物,這番天生的根骨,孟玺雖說也生的一般無二的好顔色,奈何天寒地凍又架不住孟母強迫,好好一個人穿得像個球,同飄飄仙人一般的何汶柳兩下一對比,頓時少了幾分不沾塵埃的冷冽谪仙之氣。
見二人進門來,何汶柳忙上前迎接,主動道,“最近家中事多,招待不周,還請孟兄多見諒。”
孟玺客套兩句,便識趣地趕緊進入正題。
這些日子以來,何汶柳見了不少名醫,可說法大緻相同,見葛清明如此年輕,他自然不抱什麼指望,不過是看在孟瓊的面上才見上一面,但表面上還是鄭重承諾道,“先生若是能治好舍弟的病,何家沒齒難忘。”
在孟玺的印象中,何汶柳是個極為冷漠疏離的人,唯一一次聽說他動怒便是在書院裡和秦書炎鬥毆,一貫寡言的他驟然出手,把向來愛逞兇鬥狠的秦書炎打了個半死,今日一見,确實如當初一般拉着一張六親不認的閻王臉,而何汶白,除了是何汶柳的影子弟弟外,他其實已經沒有太多記憶。
葛清明也不過是聽孟玺轉述自孟瓊飯桌上散播的京城流言,閑話隻怕真實的少,添油加醋的成分多,便拱手道,“何少不妨帶我先見見二爺再做診斷,解清前因後果,方可對症下藥。”
何汶柳沉默片刻,嘴角微微上翹,似乎是想要拉起一個笑容,語氣有幾分意味不明,“此事不難......隻是我家高堂如今年事已高,總有精力不濟之處,為怕二弟擅自出門惹上事端,現下正派人将他看顧在自己的院中。”
孟玺心道這話說得含蓄,之前隻見何府人人斂氣息聲,料想這位何大人定是管家如律下的鐵血手腕之人,對一個發狂的親子想必也不會有什麼細膩懷柔的手段,無非就是釘死了房門日夜派人看守着,免得辱沒了自家的名聲......
何汶柳帶二人往何汶白的院子裡去,事關家族密辛,他不過三言二語大緻概括了這樁飛來橫禍,大約兩年前,何家二少爺自稱在長街之上對一位女子一見鐘情,多方打聽之下才知曉原來是宛甯縣令家的二小姐,便懇請何昌安想要求娶她為妻。
“我父親極為看重出身門第,遂覺兩家多有不配,且我二弟自幼時起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非長性,父親覺得他不過是少年慕艾罷了,便直接回絕了他。”
“隻是家中誰也沒想到僅僅隻是一面之緣,竟能叫他這麼念念不忘......”似乎是回想起了那時暴雨中伏跪在地的身影,何汶柳清淡的臉上不由勾起一抹譏嘲的笑,“最後竟幹脆在我母親門前長跪十日,隻求她在父親面前為他說些好話,一雙膝蓋險些廢掉。”
“我母親親自撫育他長大,究竟是心軟,父親多番責打,都不能令他改變心意,于是我母親親自去孫家相看,又見孫二小姐并非是什麼舉止輕浮的狐媚女子,反倒溫柔可親,這才說服了父親托冰人下聘,同孫家立了這樁婚約。”
“後頭的事,我想如今也是不是什麼秘密......”何汶柳眼角輕輕掃過孟玺,“原本兩家婚期已定,我二弟也像是從裡到外換了個人似的,讀書習武,一日不肯落下,父親原本因這樁婚事心中不悅,可瞧着他這番變化也默許了,結果......”
“孫二小姐就是這麼一聲不響地出了家,木已成舟,十月初七那天,孫家派人悄悄來報信,我弟弟受不了這個打擊,立時昏死過去,醒來後便心神潰散,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整日裡隻會念叨些無謂的東西......”
據葛清明所知,兄弟二人應當算是手足情深,可當何汶柳說起何汶白發病這些事時,語氣輕得甚至像是在說“今日天氣很好,路邊的野狗多吃了兩碗飯”。
葛清明看着何汶柳冷淡的嘴角噙着一絲莫名的微笑,隻能按捺心中的不滿,秉持醫家之心問道,“如此說來,是二少爺受不了孫小姐拒婚的刺激,這才緻使氣血翻湧患上了失心症。”
“正是。”何汶柳點點頭。
“......你還我——還我——”
葛清明正要再多追問幾句,忽見廊上一個赭褐羅衣的公子朝他們的方向跌跌撞撞奔來。
明明十八九歲的模樣,身上銀鼠皮襖衫的系帶卻系得歪歪扭扭,寒冬臘月裡,他衣衫半解,形如枯木,正如三歲孩童般咧嘴哭嚎,而他身邊聚了幾個膽大的丫頭,手上仿佛正掐個什麼東西,圍着他逗樂。
走近了才瞧清,是塊素絹。
何汶白本就害了失心瘋,現下智力和懵懂孩童無異,見心頭愛物被搶,一腔怨憤隻能化成撒潑哭鬧,鼻涕涎水。
丫頭們得了趣,愈發膽大,何汶白瞅準時機,趁其中一人咯咯笑時放松了警惕,猛地一個飛撲,直奔其中領頭的人!
幾個丫頭沒有料到他忽然暴起,下意識閃身開來,互相搶奪之下,隻聽“咔”地一聲冰裂,手裡的帕子就這麼脫了手,直愣愣掉進了湖裡。
“——月兒!!!”
何汶白見此情形,目眦欲裂。
他像一張完全拉滿随時要崩斷的弓弦一般蝦着身子,就在手帕脫手的一瞬間,這根苦苦支撐的弦徹底崩裂。
何汶白五内俱碎,喉嚨之中哀哀嘶鳴。
憑空之中,他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蠻力,霍然推開面前手足無措的丫頭,一個縱身,當着衆人的面,竟直直墜進冰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