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鶴年見孟玺悶聲不吭隻顧吃菜,忍不住教育道,“子宗,我同你父親是看着你長大的,從前你是孩子,家中人都寬縱你,可少年任性總也要有個度,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我們做長輩的今日倒是要問問你,這次回京究竟有什麼打算?”
“......我們父輩能幫襯的都會盡力幫襯,你既不成家也不上進,真是愧對列祖列宗。”
齊氏受了姚氏的禮,自然言語間多幫襯姚氏,多多體諒父母的不易。
這樣的話,孟子宗不知聽家中人說過多少次,多年來都沒什麼新意,下一句按照慣例就是:
“你是個不孝的兒子。”
“父親母親辛苦栽培,你不感激就罷,讀了那麼多年的書難不成都進了狗肚子?”
“......”
而孟瓊今晚倒是善解人意得很,幾次輕松岔開話題卻又能極為巧妙地将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孟延年在飯桌上壓根沒得空和他說上幾句話。
孟玺看他滿面紅光,臉上仿佛就寫了“揚眉吐氣”四個字。
姚氏見孟瓊舌燦蓮花,自己的兒子卻少言寡語一整晚,隻覺落了面子,心下登時一陣不悅,直接教訓道,“你這孩子又做出這幅癡樣子,今日是家宴,咱們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難不成你父親你大叔伯還會害你不成?!你長年地在外不肯回來,家中人都挂着你,誰不是為你費盡心思,我們一句句哪句可曾冤屈了你?!”
孟玺隻能輕輕颔首稱是,連帶着自己面前四個一碟的四喜餃還有滿桌的肥雞肥鴨都失了胃口,陪了一杯又一杯。
宴罷,姚氏齊氏與一幹内眷等人尋了幾張桌子玩葉子牌,孟延年與孟鶴年又說起内閣的事來。
孟玺取了件猩紅滾毛鬥篷出了内廳,這才發現外頭又下了一場無聲小雪,淅淅瀝瀝,吹散了他滿身的酒氣和煩悶。
從大門到内廳一路上凡是常過人的地方,燈燭高照,晃得人眼花,他有心避開,越近清幽處,隐隐能聽見一兩聲牆外傳來的爆竹聲。
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孟玺轉身,孟瓊居然沒有留在内廳,反倒一同躲了出來,雖然他沒有吭聲,那意思倒是明顯:一起走走。
夜雪靜得很,像被刀鋒片過似的,連廊上一盞接一盞的彩繪琉璃魚燈投在地上,風吹燈擺,熒熒惑人,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麼走着,孟玺有一刻分心,覺得自己像是某種海物,正在十萬方的的魚群中潛遊。
“那位傅大人今日會在何處?”
孟瓊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位傅大人?”
“就是上次風雅居一見,你說的探花郎。”
“噢......他啊......”孟瓊随口答道,“自然是在閣老府中,他平素就用心過甚,好容易過了年,做幹兒子的怎麼能不盡孝呢。”
“伸手不打笑臉人,上趕着多了,假的說不定也成真的。”
這時廊下忽地吹來一陣冷風,連同孟玺要說的話也一并吹散了。
.........
傅府臘月二十九時在管家和内管事操持下換了門神,重漆桃符,可到了除夕當晚,府裡倒是一反熱鬧的常态,悄然無聲,内堂連盞燈光都沒有,唯獨傅雲硯自己院子還有一豆孤燈。
今日廚房解散得早,去尋傅雲硯的路上,老管家抓住随侍的周珏,逼問他大人晚膳可用了什麼東西。
周珏也是一臉苦相,“尋常日子裡主子連口茶都要再三講究,今兒三十,卻隻問登管事要了一碗素面。”
“還有一碟子手打的桂花糖年糕,年年如此,都成了慣例了。”
老管家瞪周珏,“大人可是又去後頭的屋子了?”
周珏點了點頭。
管家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夫人去世許多年,大人恁的自苦,要是有個知心人作伴也好啊。”
“不過今兒不同,”周珏忽然想起來,“今個兒除了慣常那兩樣,主子點了名兒說要吃蟹,管事還往院裡送了一筐蟹,還有老登拿手的蟹釀橙和蟹黃畢羅。”
頓了頓,他又喜滋滋補充道,“給咱們也留了大份。”
兩人剛進傅雲硯的屋子,老管家就劇烈地嗆咳起來,房裡香點得重,煙熏火燎的,傅雲硯卻恍若不覺,身上隻着一層雪白中衣,似是準備要安置了。
老管家勸道,“今兒是年三十,大人歇得這麼早,要照規矩熬了年夜,來年才能百病不侵、阖家安康。”。
傅雲硯扯了一下嘴角,“我孑然一身,孤寡命罷了,還為誰守呢......”
“老大人提前打發人來叫了您幾次,這您又何必......”
傅雲硯輕輕搖頭,含笑歎道,“我日日都在他跟前,今日他的親生兒子們回來了,别人一家團圓,我這個冒牌的何苦在眼前讨嫌呢。”
“左不過就是今天一天不點卯,便由我也不會怎麼樣,”傅雲硯已經上了床,“登管事在廳裡備了飯,你們且樂去,守着我反而掃興。”
傅雲硯不喜年節。
老管家伺候數年,對他的脾性摸得算是清楚。
從前每逢過年,他便像一張封了箱的舊皮影似的,淡飯粗衣,毫無生氣。
縱然他費盡了口舌勸他,仍不見一絲成效,三言二語就将他打發了,今年雖說仍是這番一模一樣對話,他卻總覺得語氣輕快了幾絲,像是有什麼東西不太一樣了,并不是單指這一餐飯,至于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隻覺得傅雲硯的神氣與往年似有微妙不同,倒像是從前院中有棵枯死的樹,本想要連根拔了,結果某個春日裡忽然掉下一朵花來。
周珏見傅雲硯這般,還想努力尋個話題,撓了撓頭,最後隻笨拙地說,“主子,外頭下雪了。”
院裡的柿子樹挂了雪,一個個像癟了嘴的娃娃。
傅雲硯已經躺在錦衾中,蒼白的臉色像是疲乏的很,他閉着眼,鼻息之間輕輕“嗯”了一聲。
老管家見狀沒再作聲,輕手輕腳把周珏拉了出去。
鐘鼓樓上隐約傳來一聲渾厚的鳴響,鐘聲一浪壓過一浪,足足撞了五十四聲。
原本正受父命教誨的喬珈聽見這赫然鐘聲有一瞬間的分神,葛清明放下筆,吹幹了新藥方的墨迹,滿意地點點頭;筚路原本正躲在沒人的角落啃醬雞腿,見新年之際,用袖子抹掉了嘴上膩膩的油脂。
外面爆竹聲再起,鮮紅的紙屑爆了滿天。
家家戶戶都在慶祝這個一年到頭最為重要的團圓節,朝露和石玉相視而笑,碰了一杯。
“敬新年。”
“敬相逢。”
至此宣化三十九年的第一天終于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