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人與夫人是京城中有名的賢伉俪,二爺不過是個戲子生的賤種。
何汶白六七歲之前常聽人這麼說。
明裡暗裡,沒人會對後院中一個無人照拂的稚子,避諱心中的惡意。
有規矩的還願裝上一裝,喚他一句“二爺”,有些背地裡直接便叫“阿白、阿白”。
他的名字是夫人起的,從前他不懂事,直接問出了口,大戶人家出身的夫人說:“‘白雲回望合,青霭入看無’,你們二人是親兄弟,理當和睦的。”
他聽不懂,但也相信這名字是用過心的。
他并非夫人的親兒子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夫人從未有心苛待過他,一飲一食同大少爺皆是一般。夫人縱然算不上親厚,他知道夫人的心中隻有何汶柳這一個兒子,可在他心裡,夫人同他的生母同是一般。
彼此都還是稚童的年歲,何汶柳,他的大哥卻任誰見了都贊他人如其名,若玉山傾頹,似灼灼春柳。
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哪怕是在他親眼看到何汶柳背地裡面無表情掐死一隻鳥雀兒或是一隻剛出生不久的狗崽之後。
何汶柳是天之驕子,宗親之中所有同齡的孩子在他面前都相形見绌,他并不嫉妒,反而與有榮焉,哪怕何汶柳根本瞧不上他,甚至不許他叫他大哥,隻同曹爽等軍營裡撒潑長大的男孩混在一起,多一個字都不肯同他多說。
但是何汶白不在乎,每當他跟在何汶柳身後,虛張聲勢地表演出一番兄友弟恭的獨角戲,夫人總會對他露出一個笑容,有時還會多說兩句“歲寒記得添衣”的好話。
舐犢之情,還有父親的拳拳愛子之心,何汶白掙到過,他可以樂颠颠跟着何汶柳,對他的冷臉視若無睹。
從他少時起便知道他樣樣比不上何汶柳,讀書不成,開蒙又晚,他學也學不進,所以經常逃了先生的課,父親懶得多給他眼神。有年他正巧逃了課,認識了外院刷恭桶下人的一個家生子,叫阿苑的。
阿苑喚他阿白,他卻很歡喜,何汶柳從沒給過他好臉,又長他三四歲,何汶柳的朋友自然也瞧不上他。
可阿苑是不同,他時常帶了外頭的畫書還有玩意兒分給他,問他覺得院子裡哪個近身伺候的丫頭生得最俏,身段最窈窕,教他用草棍兒鬥蛐蛐。
每次阿苑帶了好東西,也常常問他索拿,有時是件衣衫,有時是條玉帶,這樣的東西他生來便數之不盡,要多少有多少,阿苑喜歡,拿去又如何,他壓根兒不在乎。他是何府的二公子,隻管聽曲兒鬥蛐蛐,且樂他的。
有次阿苑換上他那件紫金缂絲的繡袍,對着西洋鏡左照右照默了半天,忽然說道,阿白,你的母親可就是廢院子裡的那個瘋戲子?
所有人都說他的生母是從前府中養的上不得台面的戲子,一日夜間趁着夫人歸甯父親多飲了酒,就仗着自己的狐媚手段爬上了他的床,一夜荒唐。
夫人提早歸來勃然大怒,父親酒醒後也是追悔莫及,夫妻倆從沒鬧過這麼大的矛盾。父親原本想要将他的生母勒死以表誠心,卻不想她這時候有了身孕,夫人心慈,所以饒了她一命。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誕下的是個男嬰,父親吩咐從此她就被關在後宅廢棄的小院裡,不許見生人,更是對着夫人誠心發願,自此絕不見她。
可那個女人卻瘋了,因為瘋瘋癫癫,終日隻會吊着嗓子唱戲,牆外偶爾能聽到,咿咿呀呀。
他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因為這個女人,他才在府中衆人面前擡不起頭,遭着何汶柳十年如一日的輕蔑。
因為這個女人,他壞了夫人原本的夫妻情重,有時以淚洗面。
也因為這個女人,他知道每次父親望向他的目光裡都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嫌惡。
每當這時,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現了原形的毒蛇,厚顔無恥地鑽入不屬于它的花園,惡劣地吐着有毒的信子。
也正是這年夏夜,父親禦前立了功,陛下禦賜金馬鞭一根,阖府宴飲。
望着許久未見的父親一臉正色,教誨他認真讀書,便以何汶柳為榜樣,他陡然生出一股貪念,他也想要如何汶柳一般站在父親眼前,他想要親自跟着父親習武從軍。
席上不敢提,等酒宴散了,他悄悄跟在父親身後,隻趁他今日高興必會應自己所求,夫人心慈也會幫自己說兩句好話。
沒想到闊别多日,父親卻并沒有直接去向來恩愛的夫人房裡,反而在府中七拐八拐,何汶白隻忙着跟上父親的步伐,等反應過來時,自己正站在一個陌生荒涼的小院外。
夏夜的風順着袖口擠進去,蒸幹了席上的熱汗。
他躲在窗外的草叢裡窺視,劇烈的心跳啖食着一個巨大的秘密。
平日裡正直的深愛着夫人的父親正在淩虐一個女人——象征着榮耀的金馬鞭高高的揚起,他的臉上因為壓抑不住的興奮顯得扭曲而猙獰。
烏青的發,雪白的臂膀,背上新舊的鞭痕縱橫交錯,豔麗的紅線高高吊起她的雙手,擡手下去的每一鞭落在她身上,猶如一隻豔麗的腐爛的蝶,當父親從背後抓起她的長發被迫仰起臉時,他看到了那張痛苦到形變的臉,美麗的臉,還有一雙他在鏡中看過無數次的,肖似他的眼睛。
是鞭笞聲,還是歡愛聲,他分不清,二者逐漸合二為一。
咿咿呀呀,像一段《牡丹亭》。
他僵硬的站在門外。
張着嘴,忘了原本想要說的是什麼。
仲夏夜微茫,蟲鳴陣陣,草叢裡一隻飛蟲沖進了他的口腔,四處沖撞找不到出路,最終嗡嗡扇動翅膀飛進了他的腸胃。
他想嘔吐。
回房的夜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他的身體成了一隻巨大的繭,繭中有東西來回湧動,仿佛随時準備要羽化而出......
一日阿苑尋到了府裡一間破敗的廂房玩葉子牌,他穿着他的直裾長衫,腰系玉帶,鏡中看去,他們猶如一雙兄弟,他指着鏡子下頭,嬉笑道,這桶子髒得很,可要讓你爹仔細刷刷幹淨。
阿苑放下牌,說道,少爺不如我們換個别的玩。
他聽見了阿苑一如往常平靜的聲音,我聽說爺閉氣凫水的功力是最好的,府裡我們這些奴才沒幾個人比得上,還沒來得及回話,下一刻,他的頭便被按進灌了清水的恭桶裡時,接着被猛地拽起來,反反複複之間,
猝不及防的水從鼻腔口中灌進肺裡,何汶白換氣之間劇烈地嗆咳着積水,四月的春光刺眼,他的視線模模糊糊,從窗格外依稀看到了何汶柳的身影,一襲淡薄青衫,柳色是冷的,就如同他這麼多年,冷眼旁觀。
不知是不是命運的捉弄,終于有一日,同是溺水,他看到何汶柳竟然失足落在後院的池塘裡,四下無人。
他原本應當為之感到欣喜,因為這個灼灼如春柳,文韬武略樣樣精通的大哥唯獨有一樣缺陷,就是不會凫水。
他耳邊仿佛聽見了阿苑的聲音。
若是你不出手,他今日必死無疑......
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