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钗盤孔雀,惱帶拂鴛鴦......滿京城裡除了娘子,隻怕沒人配得上,”那聲音溫柔清朗,似山泉泠泠擊石,帶着一股子天然的懶散勁兒,“今兒除了這簪子你還挑中了什麼,隻要歡喜,一同買下。”
說話的人正坐在屏風外緣,繡屏堪堪隻遮住了他半個身子,不是今早剛給自己下帖子說要請客吃飯的傅雲硯還能有誰。
孟玺面無表情地去了自己的隔間。
想來天底下确實沒有哪個人能拒絕“你喜歡全拿下”這種話,屏風後那女子含羞帶怯,嬌言軟語,單聽那嗓音便教人骨頭酥了一半,“傅郎說風雅居有好菜色,今日專程請妾身同品,飨宴難得,莫讓人空等着了,不如我們早些......”
外頭情人旁若無人地調笑呢喃,一聲聲往對面孟玺這耳朵眼兒裡鑽。
掌櫃的心知尴尬,故意充耳不聞,小跑着去取鎮店的尖兒貨,門扇一開一合之間,對面還未來得及戴上輕紗帷帽的年輕女郎正巧撞入眼簾,當真是玉貌香腮天賦與,清姿不假鉛華。
若說朝露已是十分難得的美人坯子,這年輕女郎以他平生所見,說是豔絕京城毫不為過。
這一男一女,一個輕佻風流一個眉目含春,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他坐在對面,明明無意窺探,卻偏偏把這對有情人的舉止一一盡收眼底了。
掌櫃招呼人端着幾個托盤壓箱底的珍珠金飾玉翡翠上來,感慨今日真是交了好運。
孟玺的視線一一掃過這些鎮店之寶:
絞絲紋玉環,成色不好......
點翠石榴簪,這寓意不好會被罵出去......
珠子璎珞,似乎不夠貴重......
......
存貨看了好幾批,孟玺愣是沒一件瞧得上眼的,掌櫃的額頭上開始冒汗,隻能暗自安慰自己這位爺是出了名的眼光刁鑽,祥雲銀樓百年,全城的奇珍若是他們這沒有,别家也尋不到更好的。
郭掌櫃一邊等他慢慢選看,一邊往剛才那屋子裡努了努嘴,示意道,“小孟大人,您可知道那位身旁的姑娘是誰?”
孟玺拂過紫翡觀音墜的指尖一頓,漫不經心道,“誰啊......?”
“那是海雲閣的花魁娘子蔻雲珠。”
孟玺收回了手,“是嗎,此前沒聽說過這位。”
說起這個掌櫃的立刻來了精神,要說女人在場時是男人解悶的玩物,女人不在場便是男人興緻勃勃的談資,何況這類桃色豔事,更是經久不衰的永恒話題,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蔻雲珠是現今京中最紅的頭牌娘子,多少公子王孫一擲千金求見她一面,卻都不肯應,也就是裴家,輕飄飄就将人給包了......那位本便沒婚娶,身邊沒人,風流賬更是數不勝數,瞧他二人今朝這般做派,怕是私底下相好許久了。”
孟玺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紅顔一笑值千金,你今日發财了。”
掌櫃的更樂,“花魁娘子的眼光好,孔雀寶石金簪、今钑花钏、還有一對水頭頂好的翡翠镯子,統共小千兩罷了。”
“真有錢......啊不是,真大膽啊......”孟玺舌頭一咬,差點把真心話說出來。
光天化日,一個官身公然同煙花女子厮混,孟玺搖搖頭,又道,“不過蔻雲珠姑娘那般品貌的人,也不怪一擲千金了。”
郭掌櫃湊近了些,神情暧昧,“都說那蔻雲珠姑娘猶擅秘技,春宵一刻銷魂蝕骨。”
他咂咂嘴,“誰若能做蔻雲珠姑娘的入幕之賓,哪怕一晚,那也是不虛此——”
當啷一聲。
掌櫃的一滞,見孟玺把手上的缧絲金鳳直接丢回原箧,冷聲道,“你這兒的東西沒有我看得上眼的,今日便罷了。”
明明進店時小孟大人是奔着挑選幾件東西,明擺着老天爺送錢來的,怎麼這單生意沒成,到嘴的鴨子飛了?!
郭掌櫃愣在原地尋思了半晌,直到目送孟玺離開,愣是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那句話說錯了,惹了這位不快。
孟玺沖出祥雲樓,見新年路上來來往往喧鬧不息的行人車流,忽然想起自己竟連銀帶修補的工期都忘了問。
今早假模假式給自己遞了一張請柬,自己若是真的應了,他便順水推舟,拉攏一波感情,若是不應,他就借花獻佛,讨他的相好歡心。
孟玺冷笑一聲。
還真是物盡其用怎麼都不吃虧。
吃完暖鍋看了鳴鑼傩舞,雖說外頭熱鬧,喬珈是一闆一眼的,身邊沒人作陪更将他襯得形單影隻了些,孟玺興緻缺缺,幹脆打道回府,隻是他前腳剛在後門下車,後腳便被一個叫花子扯住了衣擺,“求大人為妾申冤做主。”
孟玺下意識低頭看去,身體卻像一瞬間被驚雷劈中了。
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萦繞在他心頭的怪異和不祥的預感終于成了真。
公然跪地的叫花子是個女人。
臘月寒天裡,她衣衫褴褛,滿臉灰漬,更為可怖的,是她臉上數條利刃劃過的橫貫瘢痕——那女人赫然正是石玉!
白日裡桐石小院的院門一反常态地緊閉。
滴水成冰的天氣,石玉雙足磨爛,衣衫單薄。
孟玺瞥了一眼低着頭沉默不語的喬珈,說道,“你都瞧清了?”
明明幾日之前她還是個被生活打磨得堅韌世故的女人,這才多久功夫,她已成了驚弓之鳥,似乎随時都會被掐斷最後一縷生機。
這些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到底遭受了怎麼樣的折磨......
喬珈滞澀半晌,這才艱難吐出一個“是”。
朝露對着石玉,主動寬慰道,“娘子别急,有什麼話慢慢說。”
石玉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淚珠卻先一步滾下來。
與先前有幾分刻意博取同情的眼淚不同,石玉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要調動全身的力氣,“我們母子在南下的船上被人刺殺,縱然發現得及時,可是小滿已被毒成一個癡兒!”
“如今我已然走投無路,所以拼死求見大人——!!”
像是即将要驗證某種不幸的猜測,孟玺心頭五味雜陳,面上仍盯着她一字一頓道,“此案當初已了,你已乘船南下,為什麼會有人還在針對你們母子?這樁案子,可是還有什麼隐情?”
這幾天石玉一刻不敢停留,每當回憶起那冰冷刺骨的一夜,她的身體就禁不住劇烈的顫抖,“那日我和大人告别準備回揚州,船行得很慢,入夜之後,剛出京中地界,外頭忽然有個船工傳話,說我那同鄉尋我有事商議,于是我趕忙出了艙,隻是半道上,我突然想起傳話的船工臉生得很,口音聽起來似乎不像揚州人......何況那時天已經晚了,我的同鄉若是有事同我說,為避流言,自然應當親自來尋,怎會多此一舉?”
“因為小滿當時獨自留在房中,所以我慌忙折回,隻是當我趕到時,已經遲了......”
說到此處,石玉情悲意切,再次抽泣起來,淚水爬了滿臉,“小滿被人強行灌了毒,躺在船艙裡口吐白沫,我趕忙拆了随身的香囊,想要拖延一時半刻好出門求助,這時走廊的暗角裡又沖出一個男人,手持利刃要殺我們,我奮力掙紮,尖叫推搡之間,臉上被匕首劃傷。”
“大人知道,從京城到揚州,又是冬日,隻怕會耗費數月,我不知道這一行暗處究竟藏了多少這樣的人,船在河上就是一片無主浮萍,所以趁着臨近城郭,河有堅冰,我直接拖着小滿投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