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水鄉長大,還算熟知水性,上岸後便帶着孩子去附近的醫館,大夫說毒雖然解了,可小滿卻徹徹底底成了傻子。”
“香囊解毒?”孟玺問道。
關于随身香囊這樁事朝露曉得,石玉曾說身上會習慣性佩戴兩隻不同的香囊以防不測,不想竟真的在這種場合上派上了用場。
但對于這個聲淚俱下的故事,孟玺并沒有買賬,卻反問道,“當日你所求不過黃白之物,如何能知曉不是船工見财起意而是另有陰謀?”
“大人,如今我已是窮途末路了......”石玉又露出了那副母獸般豁出一切的狠戾的神情,“有人容不下我,要殺我,所以我幹脆自毀容貌,掩人耳目重回京城,一是為了保全我的孩子,二是為了讓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孟玺沉吟片刻,凝視着她,“你說的真相是什麼?”
“初次相見時,大人曾問我,長街之上以活人喂狗的事情可是屬實,那時我隻想要一筆錢,帶着孩子遠走高飛,所以說了謊。”
孟玺道,“繼續。”
大約四月之前的晚上,薛獵戶打獵歸來,将正在秉燭劈絲的石玉拉到一邊,說隔壁縣山上那個棺材鋪子弄鬼,他懷疑管事的暗地裡幹了不少髒事,彼時石玉不信,隻問他從何處得知。
“白日我上山,在那個院子後頭發現幾節爛骨,瞧着不像野物,倒像是......人......”薛獵戶把聲音壓得更低,“那地方平日除了家裡死人沒什麼人來往,荒山野嶺的,紅紅火火這麼些年,不知藏了多少髒污爛事,若是這事咱們捏得準,也許能小賺一筆,孩子往後讀書的錢就足夠了......”
石玉心頭不安,他們不是與虎謀皮的性子,若那群人真是什麼綠林豪強,惹惱他們,反倒招來報複,一群亡命之徒,隻憑夫妻二人,又能做什麼。
“你放心,”薛獵戶拍拍她的手寬慰道,“明日我再去探探情況,若真是那麼兇險,我定然不會把你、把咱們兒子的命放在火上烤的。”
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孟玺問道,“所以你是說,因為你丈夫懷疑那個木材鋪做了什麼殺人越貨的勾當,想要再次上山探底結果被害,所以你心中認定是那亓掌櫃的有意殺死了你的丈夫?”
石玉布滿瘡疤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我知道,大人心中定然覺得我們蠢笨得很......原本安安分分地過日子,現今還是好好的一家人,卻偏偏要幹這種蠢事,心中瞧不上我也是應當的......”
她跪在孟玺面前,背脊挺得筆直,“我丈夫已經死了,我所能做的隻有為我的孩子搏出片天來,我隻是想要些錢......要重新開始......縱然我知道大人是個至誠君子的人,我也不能賭,不能冒險。”
孟玺審視地望着她,“據我所知,在你最初在長街上鳴冤時,順天府尹曾見過你一面,當時你為什麼不将事情如實報給佟大人,現在反倒來找我?”
石玉反問道,“大人出身名門官宦之家,自幼耳濡目染,應當見慣了的事,怎麼卻來問我?”
孟玺一滞。
石玉垂下眼睫,低聲道,“從前我擔心官官相護,我一個婦人求助無門,果不其然,還沒等我在府衙陳清冤屈,佟大人便定了我一個尋釁鬧事的罪名,投進了女監關了整整三日,那三天每天都有獄卒找了由頭來打我,多虧鄰居照看,小滿才沒有出什麼事。”
“這樣的人,我怎麼能放心将身家性命安心托付呢——?”
她鄭重其事磕了一個頭,“我是存了必死之心來的,從前是為了保全我的孩子,如今人不容我,偏要趕盡殺絕,我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直到那夥人追到南下的商船上,她這才知曉這背後的勢力究竟有多麼大,看着從前伶俐懂事的小滿如今再也認不出她的樣子,她五内俱焚,最終決定重返京城澄清一切。
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她要押上的是她的身家性命,。
孟玺不知在思索什麼,手指搭在扶手上敲了半晌,終于開口,“你早知我并非京城官吏,本就沒有權限插手京城事務。石玉娘子,你這麼聰明,隻身前來,若是本官辜負了你的信任,豈不是一片苦心付諸東流呢?”
石玉拭幹了眼,堅決道,“臨來前我已盡數打點好,若我不歸,這世上再沒有人知曉小滿的去向。”
“薛王氏,”孟玺聞言,似笑非笑,“從初見起,你就借着你丈夫的死,借着百官朝觐,惡意擡高賠償,甚至開出了三百兩的高價,順天府上下如你所願為你齊備,那時你身旁尚且有一處軟肋。”
他毫不留情的口氣有些咄咄逼人,“現在你唯一的孩子不知去向,隻是空口白牙對我說了一個模棱兩可的故事,就想要我為你赴湯蹈火,賭上整個官場生涯嗎?!”
聽着孟玺的質疑,石玉的面色一瞬沉寂下來,“從初見我便知道大人是個心地仁厚的人,與别人都不同,妾身活了将近三十年,還沒這麼天真,此次前來,我并非是相信這世間的公道與正義,而是相信大人,若不行......”
“不行如何?”
她直視着孟玺,絲毫不懼,一字一頓,“......便是人間再無青天又如何呢?!”
石玉咄咄逼人,孟玺此時卻一反常态,對她的态度溫和了不少,“你方才句句指控那林場藏污納穢,但在調查你丈夫死因時我已經去過,大雪封山,什麼痕迹都沒留下,你丈夫已經過世數月,所謂死無對證,除了他生前對你說的一番毫無依據的懷疑,這些都不過是你的猜測罷了。”
“......又或者說,你如何能夠确定那林場是因為另有乾坤不慎被你丈夫發覺,所以才痛下殺手?你們二人登船,孤兒寡母,身攜重金,不排除走漏風聲,惹來歹人觊觎,想要殺人劫财也未可知。”
“人命關天的大事,如果沒有證據,我怎敢造謠說謊!!”
石玉似乎對他的诘問早有預料,她雙瞳似燈火千重,這火中有憤懑,有不平,将她渾身的血液燒沸起來,她字字铿锵,擲地有聲,“隻是我想請問大人,倘若這林場真的如我所說有見不得人的陰謀,倘若亓掌櫃真的在山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大人敢冒天下之不韪,賭上官聲一查到底,為所有枉死之人伸冤嗎?!”
這背後的分量何其之重,孟玺看着她,不置一言。
朝露的心在這沉默裡懸了起來,她旁觀一切,知曉他在和孟延年多年博弈,此刻一舉一動都容不得錯漏,而他仿佛隻是天經地義般回複。
“敢。”
石玉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竭盡全力的決心。
其實兩人真正相交的時刻不多,第一次見面時,是他主動與自己定了一個君子之盟,而他也确實言出必行。
交易是為了互利共赢,她從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其實隻有孟玺坦然主動的誠意,這一次,是她主動托上的全部的信任,代價是她的性命。
石玉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雙手遞給孟玺,“這是我丈夫遇害前那晚交給我的,說是他在那發現的。”
孟玺看清是什麼東西之後,霍然起身,盯着手中的東西喃喃道,“原來是合璧玉佩......”
他手中的玉佩形似弦月,天然的金赫鏽色恰好琢成了一簇迎風簌簌的銀杏,側邊浮雕翠竹,竹節挺拔,竹葉疏朗。
唯一不同之處便是與在何府所見截然不同的璎珞打法......
毫無疑問,這塊玉佩的主人,正是傳言中早已落發出家的孫二小姐——孫如月。
雕花木窗“吱嘎”一聲開了。
刺骨的寒風吹了進來,搖撼着一切它能動搖的東西,書桌上的生宣沒有壓穩,被風洋洋灑灑吹散。
宣紙輕靈飛落,緩緩下墜,像一場無盡的、沒有紀元的冬雪。
當目光穿過那些飄灑的紙張,孟玺再次想起孟瓊酒桌上對自己說起的故事,還有何汶柳那日諱莫如深的态度。
朱門繡戶的千金小姐婚前忽然出家修行,荒山林場竟然驚現本該成雙的合璧玉佩和疑似人的骸骨,石玉一個普通的獵戶娘子,從最初的百般掩飾到受人追殺,從他回京後,所有有意無意的碎片所有故意無意的人,竟然全部串在了一起,像一張天羅地網早已将他網在其中......
孟玺一瞬間感到不寒而栗。
或許所有的故事的真相,還要再一次,從頭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