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瓊那日說起的故事多有世人傳言,不過是人雲亦雲,左右添加些香豔轶事,自然不可盡信,若是加上這陣子葛清明在何府中診治時的見聞,大緻的故事其實不過是孫二小姐去京郊的寺廟中上香,忽見寺中佛像金光大作,庵主與其他僧尼大為震驚,都道她有佛緣,然而庵主卻說機緣未到,孫小姐上香歸家的途中遇見了一位遊方的女冠,受其點化,自此性情大變,回府之後便哭着鬧着要拜入這位女冠門下。
婚事已定,孫大人自然是不肯,孫小姐便在府中哭鬧了整整四五日,甚至不惜自缢相逼,直到後來,那女冠親自上門遊說,孫大人愛女情切,拗她不過,隻能允準。
孟玺将這個故事複盤數遍。
他不信神佛,這故事僧不僧俗不俗道不道,剝去那些神怪,矛盾之處比比皆是。
人人都道愛女情切這種話這不過是孫小姐悔婚給的的托辭,可憐孫大小姐難違父命,為了替孫家挽住這個難得的貴婿,姐妹替嫁。
可若是孫二小姐,一早便已經香消玉殒了呢......?
今日石玉來得突然,事急從權,既然她已被人盯上,或許她來到這裡也并不是什麼秘密,從前的住處自然不能再去,孟玺幹脆讓朝露在自家的酒樓尋為她一處安頓的地方,也防真的有人殺人滅口。
說到這,他又低聲補充道,“親眼見到小滿。”
朝露擡眼看他,隻見他直起背,微笑道“反正這幾日葛先生已經有了何二少爺個病人,他有懸壺濟世之心,你去同他說明,我想他應當不在乎多添小滿這一個病人。”
“另外,何、孫兩家要結兒女姻親,宴請咱們,這次替何二爺看病借的是堂兄的關系,咱們平日裡與京城官場上的人鮮有往來,今兒既然回來了,于情于理,咱們也該備上一份賀禮,親自拜會一下這位孫大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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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玺與孟延年的關系這些年雖說暗濤洶湧,可他親兒子的身份辦事确實是更加便利。
到了宛甯縣,筚路遞了拜帖,幾人輕而易舉就進了縣衙大門,小吏不敢怠慢,趕忙通報時,孫廣同正在書房中臨帖,聽到吏部侍郎的兒子親自上門候着的消息,手一抖,直接污了面前一幅好字。
他親自将孟玺請進了書房,“小孟大人來我這小小的宛甯縣,真是蓬荜生輝,不知可是堂官有何指教?”
孟玺笑道,“聽說兩家将要結為姻親,正好我有些公事要辦,路過宛甯縣,順便拜會,送上賀禮。”
孫廣同自知微末,即便夠上何家的門第,也輪不到孟延年的獨苗親自登門來拜他,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套鬼話孫廣同不信,可又隻能小心敬着。
孟玺察覺到他的心思,反倒拖拖拉拉又說了些顧左右而言他的話,孫廣同摸不清他的意思,又不能翻臉,隻能一直裝傻賠小心,直到閑話說得實在差不多了,這才道,“今日登門,我确實有一樁事......事關令嫒......”
孫廣同拈須的手滞了一瞬,旋即笑道,“不怕大人見笑,我這大女兒相貌平平,心性更是平庸,這些年相看了不少就是沒有看得過眼的,多虧何夫人不棄,親自來到我府中,看中了我兒。”
“她一個姑娘在家中讓我縱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性子驕傲,這些日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在家中備嫁,也算磨磨她的性子,不然嫁過去可怎麼好?”孫廣同樂呵呵的,“一個姑娘家這麼要強做什麼,若是之前在外她有什麼得罪之處,請小孟大人不要怪罪,晚上我定會回去好好教訓她。”
“孫大人言重了,”孟玺道,“我說的是孫大人的另一位女兒,原本與何家定下了親事卻出家修行的二小姐。”
孫廣同臉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大人慎言。”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口氣過于嚴肅,孫廣同刻意放緩幾分,“不知小孟大人哪裡聽來的閑話,同何家定親的一直都是我家大兒,老夫一生隻得三個女兒,二女兒是前段時間碰上機緣,如今侍奉三清,這世上怎麼會有姐姐還未出嫁,妹妹便先嫁了的道理?流言無稽,小孟大人聰慧,怎麼也犯了這個糊塗......”
“是嗎......”孟玺咀嚼着他這話中的意味,“可本官以為,孫大人是故意要讓滿皇城的人都聽說這樁奇聞,目的恰恰就是為了成全二小姐清白的聲名。”
孫廣同的臉色已經青紫,“小孟大人的意思我實在是聽不明白。”
“孫大人不明白也不要緊,隻是我前不久,在話本中讀到一個故事,甚是有趣,想說與孫大人一聽。”
孟玺貿然上門直來直往,他也不管孫廣同願不願意,愛不愛聽,張嘴就來,“有一日,有戶官家小姐,出門上香,卻不想遭遇不測,家中派出了許多人手出去尋她,最終找到的隻有一具屍骨......也許......連屍骨都沒有......”
看着孫廣同越來越黑的臉色,孟玺視若無睹,“......偏偏不巧的是,這位官家小姐身上還有一樁與高門大戶訂下的親事,為了保全女兒的聲名還有這樁難得的姻緣,這小姐的家人便想出了一個偷天換日的法子——他們買通了庵堂裡的主持,稱這位小姐有緣未至,而偏偏又在小姐歸家途中又偶遇了一位遊方的女道士,對外隻稱那位小姐已然皈依佛門,至于那樁婚事......她的雙親幹脆将嫡女易嫁,力求維系住這樁天賜的好姻緣。”
“孟大人——!”
孫廣同拍案而起,怒喝道,“小女離家修行之事讓我孫家早已成了别人眼裡的笑話,可是婚嫁之事有婚書為證豈能說換就換?!這樁婚事乃是何家大少爺親自登門同我家做定,孟大人今日不請自來含沙射影,說我女兒被人歹人擄去欺淩至死,未免欺人太甚了!”
怒意勃然上湧,孫廣通的臉憋得通紅,一條條青筋像盤在脖頸上的尾指青蛇,隻待一口咬到孟玺咽喉,“歸根結底,修道也好結親也罷,這些都是我孫家的家務事,若是大人誠心祝賀,不如宴席之上多飲一杯喜酒,若無其他事,我便不留大人了!”
孫廣同幹脆下了逐客令。
“事關女兒家的清白名聲,子宗今日貿然上門來打擾,乃是因為一樣東西。”孟玺道。
孫廣同冷冷擡眼望向他。
孟玺道,“說起來慚愧,前些日子,家父要我幫忙抓個小賊,那賊人是個軟骨頭,受不住刑,結果從一堆贓物裡順藤摸瓜查出了這個。”
孟玺從袖帶中拿出了那枚弦月形的羊脂玉佩,推至他面前,卻見孫廣同眼中有幾絲不解的迷惘。
孟玺道,“這是何二求了宮中匠人訂做的,世上隻此一對,一塊在他手中,另一塊,正屬二小姐。”
原來是這件事。
孫廣同的後背往圈椅上重重一靠,口氣反倒輕了許多,他喝了一口瓷盞中的熱茶潤了下喉嚨,似是被這不依不饒的年輕後生逼得無奈,唇齒間微歎了口氣道,“原本關系我家閨閣内事還有我幾個女兒的顔面,若非小孟大人咄咄相逼,家醜而已,我實在不願傳揚。”
孟玺心下覺得怪異,方才孫廣同還像是被焰火燎傷的野獸,見到這塊玉佩,反倒一反常态鎮靜下來,仿佛剛剛失态的人并不是他。
“願聞其詳。”
孫廣同苦笑着搖搖頭,“九月二十六那天,我家女兒原本定了去常去的抱雪庵小住,沒想到當晚,她貼身的丫頭留琴居然心高,暗通外人,卷了我女兒随身攜帶的一幹财物同人私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