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差這一遭了。
知父莫若子,孟玺剛回府中,便被孟延年派人喚了去,站在書房院子外頭看到凳子和家法早已給他備好了。
孟延年隻看了他一眼,雙手背在身後,聲音平闆毫無感情道,“跪下。”
孟玺瞥了一眼地上鋪的礫石,順從地将膝蓋壓在上頭,多年未跪的膝蓋被尖銳的石頭硌得一痛。
見他沒有任何動作,孟延年将眉眼壓得極低,聲音愈發冷肅迫人,自帶威壓,“怎麼,出去這麼幾年,連規矩都忘了,非得要爹提醒你?”
孟玺的脖頸低了下去,比起這疼痛,他更不想看孟延年。
他的膝蓋一步步地在石子路上挪動着,當着下人的面,一步步膝行到園中的春凳跟前。
孟延年道,“自己脫了。”
除了順從,孟玺似乎沒有别的辦法。
他解開自己的腰帶,除卻厚重的褲衫,兩邊的小厮早已經拿好了家夥什兒等着打他。
小厮手中捏着分寸,既要他皮肉受痛,從屁股到大腿根青青紫紫的,又不能太過吃力讓人血肉模糊分不出個好歹來,孟延年邊使人杖打,每打一下,還要勒令他公然叫上一遍“兒錯了”,聲調低了便又是一杖。
孟延年的命令,姚氏不敢反駁,隻能坐在邊上垂淚。
孟玺咬着牙,等受過了罰,姚氏畏懼孟延年顔色,差幾個小丫頭出了院子悄悄地摻着他回桐石小院。
一進院門,他一眼就看到院子正中大喇喇擺了一具棺材。
家中無喪,新年剛露頭他就往家裡買棺,他還以為他孟延年會和他斷絕幾月父子關系。
喬珈道,“照少爺的吩咐,我去之前那林場對亓掌櫃說家裡打死了個丫頭,内宅之事不便外傳,讓他把現成的木棺送過來,是我親自盯着的,斷做不了手腳。”
孟玺想要拍拍他的肩,卻被皮肉拉扯牽得龇牙咧嘴,“新年當頭,就要你去買棺,阿喬叔必定忌諱,苦了你了。”
喬珈嘴角抽搐,“少爺還是先擔心一下自己吧。”
待葛清明給孟玺敷上藥,筚路湊上前道,“少爺要找的人而今正在暖閣中候着,随時可以請來。”
聽聞這話,方才被打的疼痛立刻不算什麼,孟玺忙道,“快請出來。”
筚路從暖閣中請出的是一位老人,素布棉衣,骀背鶴發,他介紹道,“這位是龔師傅,城西手藝最好的木匠。”
“龔師傅,”孟玺行禮道,“聽說您老經驗豐富,還請您幫忙過一下眼,這副棺木同在義莊停放的那副可有什麼異同?同樣的素棺,不同匠人手下可會有什麼不同?”
這位叫龔師傅的木匠口中雖連稱“不敢”,犀利的雙眼卻極為嚴苛挑剔地打量起面前這副空棺。
“若論手藝,娴熟的匠人制作同樣的東西,外人看不出,内行人一眼便能看出因為性情心境不同,個中手法的不同來,這其中的差别非常微妙。”
“......隻是貴人所示的棺木形制七尺三,木材尋常,手法也粗糙,做這壽材的人怕隻粗略學過,心氣浮躁......貴人請看,木棺乃是榫卯,這幾塊棺材闆之間的木楔已經松活。”
孟玺按照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棺闆松動。
龔師傅見他明了,又接着說,“不過隻有貴人這樣的富貴人家用的壽材才格外精細,四面嚴絲合縫,我等普通百姓才會用這種木棺,其他倒也沒什麼反常,老朽也隻能瞧得出兩幅棺木做工糙,卻看不出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要說唯一的相同之處,便是這兩副壽材所用的木材完全相同,乃是馬尾松木制的。”
孟玺問道,“這種松木有什麼特别嗎?”
龔師傅道,“說起來,用松木做壽材本也常見,隻是松木與松木乍一瞧相似,可實際之間價錢質量天差地别,譬如眼前做棺的馬尾松,就是出了名的便宜貨,如果用做壽材埋于地下,因為氣溫和濕度的關系很快就會腐爛,一般隻有不太拿得出錢财的小戶人家才會用這種木頭......”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松木價格低,瞧着又漂亮,所以咱們北地倒是常常拿來做成小件的桌凳,或是用來騙騙那些不懂行的人,”說到這他還舉了一個例子,“譬如說貴人屋中不是酸枝紫檀便是黃梨木,而食盒用的卻是這種同樣木頭。”
“食盒?”孟玺一愣。
筚路回想暖閣裡的東西,趕緊跑出去雙手捧出來,“龔師傅說的這個?”
他的懷中的是回京那日風雅居提回來的食盒。
龔師傅老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我這是老毛病,在貴人房中坐不住,看到了幾個小物,便忍不住看了看,還請貴人莫怪......”
“無妨,”孟玺顧不上這些,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略有急聲道,“您是說這幾隻食盒和這兩副棺闆是同樣的木材?”
說起這個,龔師傅臉上有些自傲,“木頭這東西,外人瞧不出,可我和各種木頭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哪怕隻要聞一下.......那幾個盒子,外頭看着體面,朱漆貴重,其實不過是唬人的罷了。”
孟玺想起那夜手指遊走過盒子上的紋路和标志。
食盒這東西說起來特殊,一般貴族人家為顯身份,酒樓飨宴多愛用自家托人造的盒子,且多以雞翅木、酸枝木、象牙雕之類金貴又不耐磕碰的為主,他記得自己家中常用的幾個也是專程訂做的木雕螺钿紫檀匣,但那天他毫無準備便去赴宴,臨時起意才打包了許多酒菜回來。
是風雅居。
他記起那晚填滿鮮花的虎頭。
木頭食盒上有風雅居獨有的标志,顯然不是尋常店家統一采而來,定是要從某處統一打磨訂做。
這個他平生所見最為紙醉金迷的銷金窟,孟瓊當夜一擲千金,也不過是在二樓要了個體面的廂房,其實是他根本沒有走上頂層的資格。
他不認為一個連松江棉手巾一次一換地方會吝惜這幾個錢。
那麼這些食盒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之前所有的懷疑和線索直指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是亓掌櫃帶着手下一行,可原本他就曾有懷疑,京畿之地,一衆尋常的盜匪殺人越貨的生意竟然做到官家小姐頭上,怎麼會令孫廣同事後還不予追究......?
如果二者有勾連,隻能說明這背後定然還有别人藏得更深......
難道這才是謎底......?
送走龔師傅,孟玺一個人慢慢爬上院中的二層閣台。
這是多年前在家中時,他最喜愛的去處。
木梁雖說搭建年久,踩在上頭吱嘎吱嘎,像走在一群鴨子腦袋上,可也隻有站在此處,他才能将府牆外的京城風貌收入眼底,不至于困頓其中像一隻籠鳥。
今日他并未尋根究底,在同孫如纨對峙時,情緒失控到極緻之時,孫如纨漏了馬腳。
她說,他們。
她十分清楚,戕害孫如月的背後歹人是誰。
若隻是尋常匪盜,京畿之内,何愁不能上奏清繳?
除了家門名聲,是什麼樣的人能夠讓孫家上下心存忌憚,三緘其口......
巍巍京城,猶如一個安然沉睡的龐然大物。
此時正值日落,黃昏時分的落日光影,正像金粉飄零的順天府,照耀整個都城。
風雅居今夜又是生意火爆賓客盈門的一天。
流水般的金銀進去,琉璃閃爍,燈燭搖晃背後,究竟還藏着什麼樣的勾當,這酒樓背後的老闆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