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正是上元,頭一天傅府裡頭來人給孟延年送上元佳節的賀禮,阿喬叔撿出一份,讓喬珈給孟玺送來。喬珈笑嘻嘻說自己爹看着禮單正奇怪,往年和傅大人家也沒什麼往來,今年内送的東西倒是不薄,快趕上小富之家求兒子下聘了。
喬珈并不知道那晚兩人春風一度的事,不過随口一句玩笑,說者無意,孟玺聽者有心,聽他這話,不禁又開始多心,暗道這不會是補貼給他的賣身錢吧......
想着想着,他自己又有點薄惱。
禮物不薄,阿喬叔看着禮單有些奇怪,随口道又快趕上小富之家求兒子下聘了。
喬珈說:“除了必要的金銀玉器清點入庫,有些特色的吃食倒是新鮮的,我爹說是指明了要給少爺的。”
當時孟玺正在擦他書案桌頭上的那塊靈璧石,聞言動作微不可查地停了一下,接着又繼續擦拭,随口搭了一句,“是什麼?”
喬珈“噢”了一聲,老實回道,“旁的左不過是些市井玩意兒,不值得什麼,還有一簍螃蟹,一罐桂花怡糖,還有一份百合蒸糕之類的鮮食,吃的便罷了,有一樣倒是怪,傅大人竟還打發人送了生元宵來。”
“哪裡就差那一口呢,”朝露抿嘴笑道,“許是他家廚司今早滾好的,又逢節下,廚房手忙腳亂是常事,失手放錯了罷。”
孟玺見這些,搖頭笑道,“不都是哄孩子的東西。”
喬珈道,“來人說,傅大人交代他家的管事最擅庖廚,今日的百合蒸糕最是好,特意多做了一份給少爺嘗鮮。”
孟玺靜了一瞬,下巴立刻沖着幾人一揚,“那便分了吧。”
孟府離傅雲硯府上有不少距離,專門給他做的吃食,百合蒸糕送來還是溫的。
朝露瞅着一旁單放的桂蜜,咬了一口,眼神偷偷打量孟玺,道,“百合山藥清燥潤肺,入口綿軟,齒頰隻餘糯米甘甜和浸透的百合本身的清爽,這般好手藝,可與風雅居一争了。”
清淡可口,不甜不膩,孟玺也贊同。
這種吃吃喝喝的場合,筚路卻一反常态沒有做聲,孟玺有些詫異,隻見他蘸着花蜜,極為虔誠地細嚼慢咽,生怕亵渎了這糕點似的,情到深處,甚至有淚光閃閃。
葛清明見了,禁不住取笑他,幾人又鬧成一氣。
正月十五的團圓飯,孟鶴年和孟延年重聚,不過是簡單一頓家宴,孟鶴年又說起孟府的苦楚和不易,而今族中唯他文不成武不就,不求上進。
孟玺知道,他讓孟延年失了面子,待酒席散過,他會被孟延年以其他的理由當着衆人剝衣責打,孟玺甚至有些荒誕地想,這似乎成了他們父子之間心照不宣的權力遊戲。
他身為人子,不能點破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僅僅隻是為了他的狹隘尋求的指鹿為馬的矯飾,就像孟延年永不會承認他其實是為自己格外易碎的自尊,隻能逼迫他一遍遍承認這虛僞又稀碎的借口。
都是兒的錯。
孟玺這麼想着,不禁有些感到反胃。
席上最後上了湯圓,湫紅端來一隻青花瓷盅,揭蓋一瞧,裡頭盛了八隻元宵,瞧着蓬松綿軟,年年如此。
孟延年嗜甜,所以家中做菜的口味一切以他為準,孟玺看這元宵,下意識皺眉,随手就要挪開,卻隻見朝露對着他眨了眨眼。
孟玺一瞬間意會,小心盛了一個,微微咬破了口,裡頭的紅豆沙綿綿密密地流了滿勺。
果真如此。
孟玺失笑,又鏟了一個,這隻又是不同,玫瑰花香與雲腿葷油的香氣勾得人肚裡饞蟲蠢蠢欲動。
每一碗、每一顆口味都不一樣。
孟玺興緻勃勃地盯着碗中,像是發現了一個秘密額金山銀礦,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像玩一個淘金的遊戲一般樂此不疲,隻同碗中的元宵嬉戲......下一顆究竟是肉圓還是栀子,是蛋黃還是芋泥?他格外期待。
至于方才孟延年陰沉的風雨欲來,孟鶴年陰陽怪氣的喋喋不休他根本不理,全都被扔在了腦後。
姚氏見他這般,不禁有些納悶道,“往年家中做的芝麻花生元宵,這孩子吃不了幾個,今日怎麼胃口這樣好,吃了這好些?”
但這些日子,姚氏到底是怕把孟玺拘死了,飯桌上松口許他出門逛逛。
今兒個街上遊人如織,花燈滿城,除卻燈謎詩會,雜耍百戲也是不停。
孟瓊甘心情願留在家裡和孟延年做一對賢叔侄,孟玺猜謎戲燈,街上人擠着人,他很快被人流擠着,沖到了長橋上落了單,喬珈、朝露、筚路和葛清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孟玺這下徹底吸足了人氣,心有淡淡風,可這風還沒吹出二裡地去,就瞧見了橋的另一端頭戴大帽、一襲月白曳撒、正攜美同遊傅雲硯。
孟玺打量兩眼,似乎與上次在銀樓遇見的蔻雲珠又非同一人。
橋上的石闆不寬不窄,傅雲硯一眼也看見了他,隻見他眉眼含笑,将手上的花燈遞給身旁的女郎,微微施禮。
孟玺張了張嘴。
于情于理,他覺得自己應當說些什麼......譬如他送來的蟹和糖,譬如冬雨中并未言明的厚重鬥篷,譬如謝他專程給他備下的不同口味的元宵,像一個小小戲法博他一樂,讓他在家宴上不至于郁于心中。
或許是由人聲鼎沸中走了太久,忽然見到一張熟悉的面龐,孟玺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心情,隻是而今見他,月色明亮,他眉梢帶笑,比他衣裳的流光還要軟上三分。
孟玺心頭莫名笃定一件事,他待他的細節總是悉心而溫柔的,正如他此刻凝望着他的目光。
他的心像浸在水裡的月亮,濕漉漉的。
正當他正要開口說什麼時,忽然看見傅雲硯身後擠來一個人,他記得那是傅雲硯的近侍,一個叫周珏的少年,少年說之前工部修建的一部分工事出了問題,陛下急召他入宮。
傅雲硯看着他,神情貌似有一瞬間的遺憾,他的雙瞳映着今晚的水波,笑着說,“可惜今日不能陪孟兄同遊了。”
孟玺瞧他,不過微微點頭。
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孟玺在橋上不知賞了多久的月,下橋時遇見了到處找他的朝露一行,每人嘻嘻哈哈,手上都拎着一盞河燈。
葛清明把手中的燈塞給他。
橋上星輝如雨,橋下火映流水。
幾人點上蓮燈,寫上心願,混在這迢迢燈海裡。
蓮花不知事,浮浮沉沉的。
孟玺将自己這一瞬的心緒,一齊托給了它。
正月十七,黃曆說宜嫁娶,宜升遷。
孟玺整理好穿衣鏡裡的交領長衣,怕夜裡寒涼,湫紅又加了一件碧青鬥篷。
朝露不禁有些憂色,“何家雖說遞了請柬,可他們家在大殿之上公然落井下石......隻怕......”
“這個案子咱們總不能無頭蒼蠅似的亂碰,再沒有比今天這個場合更适合的機會,幾句閑言碎語,哪裡就受不得了。”
“除了一個滑不留手的馮濤,咱們現在線索盡斷,禮物備好了嗎?”
“嗯。”
何府所在的整條街都鋪了紅綢喜緞,喜娘站在門口到處散發喜錢,看見孟玺的車架,小厮隻能笑臉迎進門來,“孟三爺來了,快請進,我們大爺正等着呢。”
府裡張燈結彩,一改昔日肅殺,管家把孟玺引到座位上,甭管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湊做一堆,席還沒開,孟玺挨了一堆擠兌。
吉時一到,新郎牽了新娘子進門來。
這是孟玺第一次見到清醒的何汶白,雖說京中人人傳說何二是個扶不起的破麻袋,文韬武略遠甚其兄,可照他瞧,那副斯文皮囊還是挺能唬人的。
喬珈在他身邊小聲感歎,“聽說孫大小姐在宛甯縣鄉間常辦閨塾,讓那些窮苦人家的女孩兒能多識得幾個字。”
“是啊,”孟玺也有些唏噓,明紅蓋頭,喜宴高朋,一場喧嚣熱鬧不知蓋去多少事。
原本好好一雙姊妹,一個黃土枯骨,一個大嫁高門。
卻都非所願。
何汶白的面上挂着淺笑,跨盆、行禮、灑帳,他牽着自己的新娘一一走過,喜宴上再喝幾杯,他面色绯紅,仿佛真是人生四大喜。
何府的喜宴倒是毫不吝惜,何汶白自己喝了幾杯,就直覺頭昏腦漲,于是找了個借口出去放水,但其實避着人躲在後院醒神。
他從懷裡掏出西洋鼻煙盒,嗅到裡頭的龍腦薄荷氣味,這才感覺頭昏腦漲的感覺好了許多,總算覺得好多了,臉上的潮紅褪去不少。
此刻四下無人,他終于有時刻放松一下,看着自己方才牽着喜綢的雙手,他臉上流露出些許怔忡。
“前頭沒瞧見新郎官在哪,原來躲這兒來了,祝願吉夫婦蘭桂齊芳、松蘿共倚啊——”
何汶白沒料到這裡有人,聽到聲音吓了一跳。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清俊溫雅的年輕男人,穿花拂柳,走到他的面前,他身上披着一件石青的外衣,方才差點和院子融為一體。
何汶白勉力一笑,拱手道,“多謝孟公子。”
何汶白不似何汶柳那般心機深重,孟玺不過三兩下,便套到了他的話。
何汶白的臉像一張脆弱的白紙,苦澀道,“我原以為是她負了我,我......”他哽咽了一下,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忙把鼻煙盒放到鼻頭前,終于克制住了情緒,“如今我已經另結連理,待我同妻子回門,定要上一炷香,我同她......”
“二爺,大爺正找您呢——!”
何汶白還沒說幾句,驟然被打斷。
上次那個叫春琳的大丫鬟小跑過來,她對着孟玺一福身子,靠在何汶白身邊低語幾句。
不知說了什麼,何汶白聞言臉色一黯,他收好手中的盒子,對孟玺歎道,“孟公子随意,我先失陪了......”
待遠離孟玺,何汶白步子慢了下來,每一步都像是拖着泥漿,他低聲問道,“除了叫我過去,大哥還說了什麼......?”
春琳低着頭,隻道,“大爺說今日少爺大喜,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一幹東西同那隻風筝都已處理幹淨,如今既已經成家,往後少爺和少夫人就搬到書房旁邊的那處院子裡去住,今後無論文治武功,必要更加上心。”
何汶白默然垂首,慢慢推開了何文柳書房的門。
今日主家喜事,何汶柳作為嫡親的兄長,沒有在外頭宴賓,反倒如尋常日子一般,何汶白進門的時候,見他似乎是在寫字。
天光透過菱花窗格,滿室暗淡的光影裡,唯有他一人雪亮的。
何汶白畏懼他的凜冽,支支吾吾,最後主動開口說,“大哥怎麼在這裡躲清閑,方才曹爽哥在外頭喝多了,正要找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