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硯轉着手上的碧玉扳指,不置可否。
“......之前河道衙門的賬目,一應封存好,小李大人會一一清算點查。”
“再過幾月便是夏汛,早做彌補,以免因小失大。”
李行冷不防被點到名字,忙拱手皮笑肉不笑道,“下官不才,一切聽從欽差大人安排。”
李牧是刑部尚書李行之子,入仕不久,李家依附聞人一黨,向來同裴家不對付,這次和他一同下來赈災,說是曆練,除了跟在後頭蹭些亮眼的成績,背後同樣少不得盯着他的纰漏錯處。
實在是麻煩。
見其中一人還想要說什麼,傅雲硯微微欠身,直接打斷道,“酒飲多了些,諸位大人且容我先去更衣,少陪了。”
見他離去,褚懷生給席間一個香肩半裸的美人使個眼色。
那美人年紀雖輕,卻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身段豐潤,颦笑皆是風情,真真是個絕色尤物,還未真解語,懷中軟玉溫香,直教人骨頭酥了一半。
姚廣知府中的花廁裡頭是每日供着的鮮切的桃李花枝,傅雲硯身子半倚着,身後是玉砌石階,他上身的圓領官袍一絲不苟,與下半身成了極端的反差。
和這群攻于算計的老狐狸打了半天太極,好不容易尿遁喘口氣,可一套拳法沒打完他們怎麼會甘心,外頭趁他休憩,直接擠進一個鵝黃春衫的美人。
花廁上頭的雕花窗扇半開着,隻見天高雲淡,早春晴朗。
傅雲硯并非不解人事的純情少男,這當地一套招待的手段他早已輕車熟路,都在意料之内,不過隻分早晚時候罷了。
方才當着李牧,他們自然心照不宣不會有什麼明顯的大動作,此刻便是最好的時候。
傅雲硯根本厘不清那些如花一般的嬌豔臉孔,還有無數不同境遇的歡好時光,唯一不變的隻有美人的烏寰雲鬓和千篇一律的誘人眼波。
窗外是楊柳風,春三月。
窗棂懸挂的木牌經風一吹,磕碰在一起,叮叮當當。
江南又是一個久違春天。
他早不見春日,卻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無聲地享受着身體本能的快樂,像一株角落裡陰幹的、不見天日的植物。
視線落向窗外,那些糾纏碰撞的木牌,就像他此刻混亂紛雜的思緒。
這種入鄉随俗的歡愉早成某種公務中被動的一部分,對他實在算不上什麼不得了的人間樂事。
趁着身下自薦枕席的美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他臉上的情欲之色一瞬間淡褪,腦中分神想起宣化帝,還有裴桓臨來前的囑托。
宣政殿議事之後,皇帝唯獨将他留下了。
殿内燭火千重,内侍的臉在映照的燭光下暈出幾分扭曲的光影。
就在他離開宣政殿沒多久,裴桓便派人來傳話,說置了家宴,要為他送行。
京城初春時還有些冷,他接過管家遞來的氅衣時,裴桓正着單衣在院中修剪一盆半人高的羅漢松,長子裴慎一旁陪侍。
傅雲硯輕手輕腳為裴桓把衣服披上,微笑道,“春夏養陽,現在剛開春不久,幹爹别着了風寒才好。”
裴桓放下花藝剪,任由他動作,問道,“瞧我這盆景修得如何?”
傅雲硯盯了片刻琢磨他的意思,知曉這趟來裴桓必定是有事要敲打他,不卑不亢道,“學生粗陋,從前隻知讀書,不懂園藝,隻瞧這梅子青釉淺盆雅緻,您的眼光必定是奇佳。”
園藝審美這些富貴人家意趣的東西需要多年浸淫。
傅雲硯布衣出身自然不懂,裴慎站在一旁,看那平日裡眼高于頂的人難得喏喏無言,甚至言辭間有幾分閃爍的局促,如同寺廟往日受盡香火供奉的漆身菩薩陡然失色,奇異地撫平了他心頭那些疙疙瘩瘩不與人知的麻癢。
春寒料峭,穿堂風灌進衣袖,侵蝕肌膚的熱度,還是冷嗖嗖的。
蒼勁的主幹虬曲如蒼龍探海,疏疏幾支斜枝旁逸,皲裂隆起的樹瘤之上,附着的葉片泛着蠟色的沉着光澤,夕陽斜照,宛若一盆綠翡。
樹影落在院中的石闆上,瘦皺漏透,似天然工筆畫。
世人都道裴桓汲汲營營權欲熏心,卻不想胸中還有這番清貴潇灑的逸緻。
裴桓不言,透過這棵清癯的樹,一任涼風蕭瑟,恍惚又見當日那白衣泠泠的濯璎少年,還有那一身與天争勝的铮铮傲骨。
說起來,這個男人四十餘歲登臨首輔之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多年,而今才近耳順,心胸城府之深,無可想象。
傅雲硯不知他想到了什麼,隻是望着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許别有深意的複雜。
隻見他搖了搖頭,淡聲說,“從前我亦不好此道。”
裴桓放下花藝剪,交給一旁的裴慎,說罷又道,“文人樹,外人看來似有什麼千難萬難的門道,其實不管多好的樹,隻要栽在盆中,枝幹如何修剪、樣式好不好看、有沒有什麼意趣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它是否如你所願,長成你期望的樣子。”
傅雲硯陪着往内廳去,走前又瞧了一眼那修好的樹,“物有天性,若百般修剪,最終不如學生所想呢?”
裴桓嗤笑一聲,對他的問題不過哂然,“不過一盆松樹而已。”
眼看南下在即,裴桓将傅雲硯請到家中自然不是為了探讨什麼無聊的花藝,廳上擺了平日傅雲硯來時總是贊口不絕的菜色,不過三兩句,裴桓便将話說得透徹。
裴氏一門與其他幾家苦苦經營才走到如今,退一步,便是退一萬步,咱們縱然是皇上的奴才和家臣,也要為身後的人考慮,現下宣化帝無心朝政,不思進,不必退,四角平衡,最好無論是誰都不要輕易打破這種平衡。
裴桓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春風得意仕途正順,這種時候,千萬不要犯糊塗。”
臨走前,裴桓吩咐管家将那盆他修剪了一下午的羅漢松送到他府上,當然一起送去的還有一份暗花名冊,裴桓拍了拍他的背脊,别有深意地說,“望你志氣前程無量,同老師一樣。”
對此全程旁觀二人互動的裴慎撇撇嘴,别過頭嘀咕道,“臭不要臉的老頭子。”
傅雲硯垂首應了聲是。
快意潮漲潮落。
波動的潮汐就在快要沖上頂點時,傅雲硯原本一片空白的腦海,竟擠進一個鳳眼微揚的年輕人。
孟玺......
其實風雅居那晚之後,兩人隻匆匆見過幾面。
離開宣政殿時,宣化帝最後說,那個孟玺,或可堪用,用得好便罷,若用不好......
傅雲硯的身子微僵,隻聽身下美人嘤咛一聲,似是嗆得厲害,擡起一雙含滿水澤的眼睛。
他緊繃的身軀放松了一瞬,本能地擡手,虎口鉗住巴掌大小的臉蛋,将她看進眼中,眼神缱绻,含笑問道,“好丫頭,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