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一句話陳見津沒說錯。
她現在還不能倒下去。
因為藥物原因,宋菀這一覺睡得很沉,而陳見津就不一樣了,他一夜沒睡。
出來得太急,很多工作來不及處理,他在酒店加了一夜的班。
晨光熹微的時候,他給周向遠發了消息:【我公司辦公桌上的文件,你幫我簽個字,還有最近一兩周,我應該回不去,要簽字的文件可能都要麻煩你代簽。】
周向遠那邊秒回:【你去哪兒了?不兒,公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隻負責拿錢分紅,我不懂決策啊。】
陳見津:【不需要你拿主意,要簽字的都是過流程的東西,其他事情我能自己處理。】
周向遠深知陳見津的脾氣,屁股想也知道是碰見了棘手的事情,潦草回他一個“ok”,轉頭找了祁厭。
差不多時間的時候,陳見津洗漱過後帶着早餐去了醫院。
宋勤茹已經起了,反倒是宋菀,憋屈地蜷在窄小的行軍床裡,睡得不是很舒服,秀眉淺淺蹙起。
“阿姨。”陳見津小聲打過招呼,把早餐放下。
宋勤茹站在宋菀身邊,聞言朝他招招手,用氣音吩咐:“你搭把手,幫我把菀菀弄床上去睡。”
陳見津低眼輕應一聲,小心翼翼橫抱起少女。
宋菀睡得熟,沾枕輕輕蹭了蹭臉。
她的頭發亂了,有幾根沾在唇角,陳見津擡指撥開那幾縷擾人的發絲,垂落的目光在不察間變得愛憐而柔和。
鄰床傳來一陣重重的咳嗽聲,理智回籠,陳見津輕拉喉結,起了身。
宋勤茹将一切都看在眼裡,輕歎一口氣,說:“見津,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正好,陳見津也有話想跟宋勤茹談,當即點頭同意。
清晨的醫院到處透着人氣兒。
匆匆忙忙準備上班的醫護人員,拎着早餐來來往往的家屬,以及排隊等候就診的病人……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宋勤茹在醫院花壇旁邊的長椅處停下,拍拍身邊的位置,“坐。”
翠綠的柳葉低垂,有鳥在樹上啾啼,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是尿毒症對吧?”
宋勤茹的直白讓陳見津微愣。
沉默片刻,他終是坦誠點頭,“但能治療,阿姨,我也正打算跟您聊這件事,我想帶您去京市看病,小縣城的醫院做不了腎髒移植手術,您遲早也要轉診,不如就去最好的醫院,您放心,我在京市有置産,您可以安心住下去。”
宋勤茹輕歎息,“見津,你家裡知道菀菀的存在嗎?又同意你跟菀菀交朋友嗎?”
“我經濟獨立,不需要他們的同意。”陳見津側頭看向宋勤茹,扯唇笑得有些苦澀,“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但我跟菀菀之間,是她不要我。”
宋勤茹聽出來了,“吵架了?”
陳見津默了下,失落垂頸,“是我的錯,感情最重要的是信任,我不該不信任菀菀。”
他被宋菀主動擁抱連淮陽那一幕嫉妒昏了頭,連給她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誤會了她的心。
就像祁厭罵的,他戀愛談得沒了腦子。
“是不是有時候感覺跟菀菀談得很累?”
“沒有。”
這句是實話,雖然很多次,陳見津對宋菀下意識回避情感依賴,回避親密關系的心态感到無力,但沒有一次,覺得跟她談戀愛很累。
宋菀不願意喜歡他,問題不在她,而在他自己。
是他給的愛不夠,才會讓她搖擺不定。
宋勤茹并沒有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隻說:“菀菀……小時候過得很辛苦,他爸不成器,在她一歲那年染了賭,這種東西你也知道,輸起來一夜就能傾家蕩産,沒本事的男人不都那樣,外面受了氣,就要在家裡找回面子,所以他每次輸了錢後就回來打我們娘倆,我那時候年輕,看不懂,總覺得他以後會改,所以每次他跪下來劈頭蓋臉扇自己巴掌求我原諒的時候,我都心軟了。”
“還好您後來離婚了。”陳見津由衷地佩服,“您很不容易,也很厲害。”
能狠下心跟過去徹底割席,能一個人把宋菀拉扯長大,還教養得這麼好。
内心堅定且強大的人在哪兒都值得被尊重贊頌。
宋勤茹彎唇,卻沒笑出來,“我能狠下心離婚是菀菀拿身心健康換來的,她四歲那年吧,我當時找了個活,很忙,沒辦法帶她,又不放心她留在她爸身邊,就找了個寄宿制的托兒所,一周接她回家一次,直到後來某個周五,我跟往常一樣去接人,托兒所的老師卻告訴我,她被她爸接走了,不僅如此,她爸還退了托兒所,把剩下的錢拿走了。”
“我一聽就知道,這是又賭了,他不會管孩子,我當時滿腦子都在想,我的菀菀得餓成什麼樣啊,我火急火燎趕回家,卻發現,菀菀根本不在。”回憶起那天晚上,宋勤茹至今還能感受到那種失去孩子的彷徨和絕望,“那天晚上,我跑了很多地方,才在一處麻将攤找到那殺千刀的,我問他把菀菀弄哪兒了,他不肯說,我那時候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當時就亂打亂砸起來,周圍的人都吓壞了,出來講和,不得已,那男的終于松了口,他說他把菀菀賣了,錢已經花掉了。”
陳見津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到這兒的,心髒一抽一疼,呼吸都在顫抖,他張了張嘴,甚至出現了半分鐘的失語症狀,緩了又緩,才啞着嗓問出聲:“後來呢?”
“後來……我報了警,警察出面,那男的欺軟怕硬,很快交代出了買家信息,買菀菀的那戶人家,并不是生不了小孩的情況,相反,他們家有個跟菀菀差不多大的男孩,那男孩先天不足,癡癡傻傻,他們買菀菀是想把她當童養媳培養。”
宋勤茹頓了頓,平複了下心緒繼續說:“短短不到十天,我的菀菀瘦了好大一圈,穿得破破爛爛,那麼小的人,捧着比她腦袋還大的熱碗,費勁兒往桌上端,胳膊腿上全是被掐出來的青紫,看到我,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回家的一路上坐在警車裡格外安靜,安靜得不像那麼大的小孩子該有的反應。”
“我起初以為這是好事兒,她沒有被吓到,後來才知道,我錯得離譜,因為我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學會了看我的臉色,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不小心碰灑了熱水,第一反應不是被燙到的嚎啕大哭,而是邊道歉說‘媽媽,對不起’邊忍着疼去收拾濕漉漉的桌面,連跟着我出門買菜聽到一句菜貴的抱怨,晚飯都要少吃一點兒。”
晶瑩的淚珠在不知不覺間從眼角溢出,沿蜿蜒起伏的鼻梁一路直下,又從鼻尖滴落到手背上。
男生的反應讓宋勤茹感到意外的同時心中也生出些欣慰來,她遞紙上前,陳見津接過,将頭壓得更低了些,“抱歉,失态。”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生怕宋勤茹會覺得他沒出息,掉價。
“都過去了,我們菀菀現在活得也很好。”宋勤茹不太會安慰人,有些生疏地拍拍男生的肩膀。
陳見津知道,能講出來的都不是痛苦,真正的痛苦都是講不出口的,可這并不妨礙,他心疼。
宋勤茹的話讓陳見津想起他和宋菀的初遇。
破敗的廢棄平房裡,小小的女孩兒像從天而降的精靈,身上蹭得有點兒髒,臉也成了小花貓,偏偏一雙眼睛,看到他的時候亮得驚人。
不起眼的角落裡,少女真的有在努力生活,努力治愈不幸運的自己。
他愛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之所以跟你講這些,是想告訴你,菀菀她其實很沒安全感,别人一萬句的喜歡可能她都不會聽進去一句,但我的女兒我看得出來,她對你……是不一樣的。”
宋勤茹溫和有力的聲音接連不斷傳入耳中。
“所以,見津,阿姨希望你能多擔待着點兒,菀菀她怕受傷,有時候就會刻意壓抑自己,但這并不代表她心裡沒你。”
“阿姨……”陳見津有點兒摸不着實感的飄忽,“您真的覺得,菀菀她喜歡我?”
聽笑話一樣,宋勤茹沒忍住笑了,“她都跟你在一起了,你問我?”
說着,她斂神正色,認真道:“我的女兒,真不喜歡一個人,躲還來不及呢,哪兒會答應在一起。”
陳見津落寞垂眼。
果然……還是他妄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