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冬森寒,草木凋零,唯有牆角一叢翠竹不改碧色。
竹者,花之君子也。
歲寒不凋,經冬不折,縱然風欺雪壓,依舊堅韌不屈。
儒門以君子為修身之目,對于這類獨具氣節的植物向來偏愛,學海無涯也不例外,不說是處處綠玉叢生,卻總少不了一處青竹環茂,一眼望去竹海迢迢之景。
回憶驟起于忽來的北風,吹起片片綠葉蕭蕭竹鳴,點風缺倏然想到了另一個如青竹般風骨铮铮之人,一些久遠的情緒再次翻湧。
點風缺初見雲蒼陵,是在千年之前,他還未成為學海無涯太學主之時。
初昭的敏銳在于她那稱得上可怕的直覺,比直覺更可怕的是她的克制與忍耐,點風缺許多次旁敲側擊于記憶的碎片,她卻一概拂落不肯去撿拾。
這說不上是慶幸還是遺憾,倘若初昭肯在學海無涯藏書閣中翻閱一番,她就會發現,學海無涯與她的淵源,可能比想象中更多。
點風缺與她的初識,同樣始于學海無涯。
千年之前,西武林有魔神邪天禦武自天外降臨,為着不明原因掀起屠殺,所經之處屍橫遍野,不僅幾乎滅絕西武林,其魔爪更是對中原蠢蠢欲動。而就在此時,羅喉率領他的兄弟斬殺邪天禦武,化解危機,并在衆人的擁戴下建立天都。
天都初立不久,戴上武君桂冠的羅喉突然造訪學海無涯,對于這位救蒼生于水火的英雄,關注着江湖局勢的學海無涯不敢輕忽。
彼時學海無涯的太學主還是諸葛神機,他雖醉心于機關陣法,卻非是不通于人情世故,接待後了解了對方來意。
羅喉為他的義女而來。
消滅邪天禦武後,羅喉收養了一位在這場災禍中失去母親的孤女,将她視為親子撫養,名喚雲曦月。雲曦月年歲雖幼,卻是天賦異禀聰穎過人,羅喉不忍浪費這份資質,故而親上學海無涯,想要為她延請一位名師教導。
學海無涯本是儒門頂尖學府,教書育人乃為本職,何況,天都下一位主人若是師從儒門,對學海無涯并非是件壞事。
羅喉的要求就這樣輕易接下,唯獨在人選方面犯了難。學海無涯不缺名師,但雲曦月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在學海無涯中學習,執令一輩的無法離開,能長居天都又才華能力不弱的,數來數去人選并不多。
點風缺就是其中一員,但他當時專注于潛心精進修行,對于花費幾十年時間去教導個小孩子并沒有多大興緻。
最後接下這件事的是他的好友,諸葛神機的大弟子木朝言。
臨行前一日,他攜酒去送别,半杯下肚,他終于開口問出疑惑。
“天都眼下其勢雖盛,觀羅喉行事,雖勇武難擋,仍是根基薄弱。然而治國一道,人心晦暗難測,亦非武者所能維持,好友又何必去趟這份渾水。”
“正是先天有瑕,才需吾為之補全。”木朝言玄袍華發,莊重中不失意氣,“西武林遭此戰火,生靈塗炭,百業待興,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羅喉承衆望而建天都,率一志而領萬民,若能愛民如子休養生息,對西武林百姓當是一件幸事。而吾既有機會成為天都少君之師,定然希望将天都導引向期望所在,更想為天都培養出一位合格的君王。羅喉既言幼女璞玉之資,那吾便做琢磨之刃,以助玉成之時。”
此話一出,點風缺自歎弗如。
木朝言就這樣離學海入天都,帶着一腔安民治世信念、教化衆生志向,為一份盛世長久而盡心竭力。
直到二十年後,天都亂起,羅喉身死,遊曆在外的點風缺匆忙趕回學海無涯,所見就是黑暗之中,好友眼中漆然如墨的寒光。
屋舍中不點燭光,隻有月光透窗而入,勉強分辨幾分眼熟輪廓,他的身上還有着未散去的血腥味,周身肅穆莊重的氣質,讓邁入屋中的點風缺都一時窒息。
“為什麼不點燈?”他在門口問道。
木朝言半響才回道:“既然不能照亮人心,又何必浪費蠟油。”
“……”
多年不見,好友你這是受什麼刺激?
想起外面流言,點風缺反而對他受刺激這事深信不疑,自顧自進門點燈開火,吹開桌上一團暗色。
木朝言手裡正抓着幾根蓍草,五經自是儒門必修課程,黑夜不影響先天人蔔算,就是這個結果,點風缺探頭撇了眼用茶水畫在桌上幹掉大半的卦象,“結果?”
“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艱則吉。”
“大壯利貞之卦,勸你不要逃避。”點風缺自然熟記這些卦辭,隻是他不信這類占蔔,天命值得敬畏,可他更相信人力之貴。“太學主據說已經前往月族。”
“累師長為吾奔波,是吾不孝。”木朝言仍是面無表情,比走的時候冷了大半溫度,知道的是他去了西武林,不知道的以為跑去了北海萬年冰川中修煉。
“天都那位少君正向學海無涯施壓要求交出你。”點風缺又說道,這個消息已然傳得沸沸揚揚。
木朝言聞言露出一聲冷笑,“又是這樣,她總是在不該心軟的地方猶豫,做出一些多餘而無意義的事。”
聽着這個評價,點風缺意料之外看向他,“聽上去你的璞玉打磨失敗。”
“那是我最完美的作品,而唯一的瑕疵很快就會被清理幹淨。”
木朝言扔了蓍草,起身冷聲道,點風缺對這個說法心有不安,可木朝言隻是一甩衣袍,将他剛剛點亮的燭光扇滅。
“……你這什麼意思?”
“謝客。”
木朝言的目光融化在黑夜中,直到很久之後,點風缺才理解他的決心。
但那時,他自然而然對木朝言在天都二十年所作所為産生了好奇,連帶着對那塊美玉有了一絲好奇。
很快他就見到了雲蒼陵。
當時情況,羅喉雖亡,但雲蒼陵聲望猶在,那時的她還沒有做出後世令人發指背棄同盟之事,仍是名義上天都的主人,一人止步衆生俯首。
而那時候,木朝言深陷謀害羅喉的傳言中,門下弟子做出以臣弑君之事對儒門無疑于醜聞,若非他的師長是太學主,學海無涯估計會直接要他一死以證清明。